我的父亲

2023年元旦后的第八天,我的父亲最终还是走了。他走得并不安详,甚至说有点痛苦。在ICU插管治疗了几天后,他的喉咙里、嘴巴里、鼻子里都是血。通过尿管流出的尿液也是带血的深红色。脸上身上还残留着多处在ICU治疗过程中留下的伤。不过,唯一让我们略感欣慰的是,在了解到了插管的痛苦与生还的渺茫后,我们坚持将他从ICU转了出来。他养育了这么多子女,人丁兴旺,我们不想让他一个人在ICU里孤独而痛苦地死去。虽然主治医生坚持认为,他离开ICU后活不过5、6分钟,更遑论与我们对话聊天。但他却结结实实的挺了两天。让我们可以陪在他身边,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额头,帮他翻翻身盖盖被子。而他也能在急促而困难地大口呼吸中,间或清醒过来,看看我们,用混沌不清的声音呼喊着母亲或我们的名字,与我们简短交流。病房的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血氧饱和度只有七八十的老人,竟然还能坚持这么久,但我们知道,父亲的生命力意志力是多么顽强。

我父亲一生起起伏伏,经历坎坷,就是靠着这样的顽强意志走过来的。

父亲出生在江汉平原中部的一个小乡村。但他从小就没有想过在这乡村的田间地头过一生。他人生的帅气,读书也聪明,后来考进了县城一中,成为了当时村里有名的文化人。高中毕业,他也顺利地拿到了南京航空学院(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录取通知。但在那个读书要审查家庭成分的年代,他因为所谓出生于富农家庭的背景而被剥夺了上大学的资格。

一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青年,遭遇到这样一记闷棍,内心的痛苦和彷徨,是可以想见的。但父亲在后来偶尔给我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却并没有太多抱怨。他也并没有就此消沉,他说,当时国家就是那个政策,一个人在时代的洪流下,太过渺小,只能想下一步怎么办。

虽然没能上大学,但那个时代,高中毕业也算高级知识分子了,再加上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也能写文章,很快就进到了镇里的供销社工作。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月,供销社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负责一个地方几乎所有生活物资以及餐饮食品的销售供给,是一个很多人都想进的好单位。父亲也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他既做销售,同时也帮社里做文书,整材料,他的才华和能力,很快就让他在社里崭露头角,成为风云人物,而他也意气风发,想做出一番成就。年少毕竟多少轻狂,再加上耿直的性格,得罪人或者被人嫉恨,在所难免。如果在正常的年月,也没什么。但很快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风潮也吹到了我们这个小镇。在那个黑白颠倒,怀“才”是罪的年代,父亲成为批斗审查的对象。他没有办法正常工作,整日关在屋子里写那些子虚乌有的自我反省材料。几经折磨,无数次检讨后,他依然被残酷的当权者强制下放到了农村老家。瞬间从万众瞩目的好单位的骨干才俊,变成了需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改造分子”,父亲的职业生涯仿佛从火热的盛夏跌入了酷寒的严冬。可怜一介书生,根本不会农活的父亲,不得不拿起来锄头、挑起了粪桶。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走过那段时间的。我曾经问过父亲,他也不愿深谈。但我知道短时间内这样的巨变,带给人最大的问题,可能不是收入的锐减,也不是体力的付出,而是精神上的打击。可以想象,那时的他该有多么的苦闷与绝望。

不过始终有朋友和领导对他的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抱不平,同时也怜惜他的才华而为他奔走协调。在勉强干了几个月农活后,在好心朋友帮助下,进入到了镇里的搬运站工作。那时公路运输并不发达,很多生产生活物资都是通过镇里的河运码头来进行的。这个搬运站实际就是负责码头货物的搬运。父亲就是在30岁的光景,用书生般羸弱的身体拖着板车一趟趟在码头与仓库间来回,刚开始手在车把上都磨出了水泡,继而流血,慢慢成茧。除了拖,有时还要肩扛手提,他说,通常他那些膀大腰圆,身材结实的同伴可以一人扛起两三袋大米而他只能扛一包,还非常吃力。当他这样跟我说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一个瘦弱而倔强的年轻人,弯腰扛着一袋大米,缓慢而又坚定的向前走的背影。我也曾经问父亲,为什么要干这么重体力的工作,他赫然一笑地说,当家里都快没米下锅的时候,你能有什么选择?我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在我仅存的一些孩童时代记忆中,确实是与饥饿与缺吃少穿相联系的。现在没有多少人能明白在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农村养活5个子女有多难……好在搬运站的站长看他是个文化人,而且干重体力活的效率确实也不高,在几个月之后就调他到办公室从事文职工作去了。而他凭借着自己的勤奋与聪颖,也在这里完成了从基层搬运工人向企业管理者的转变。从父亲的这段职业经历,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的机会是干出来的,不管起点多么低,多么难,坚持下去,就有改变的可能。当我20年前研究生毕业,一个人到深圳时,就是遵循着他的思路,坚持下来的。

在我少年时期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在出差。他作为镇办乡镇企业的主管者,一年到头不是在跑县里地区要钱要项目,就是在考察外地市场外地企业。在他手上,相继建立了服装厂,家俱厂,棉纺厂,禽蛋厂等好几家企业,镇里的经济也因此大为改观。家里经常有各家厂的负责人过来讨论工作,我也是在那时开始听到很多企业经营管理的名词。家里书柜上摆放着父亲的各种荣誉证书,还有在企业和镇里开会讲话的照片也越来越多。那时是乡镇企业的黄金时代,也是父亲职业的高峰时期,在这个小镇上,走到哪里,说我父亲的名字,好像都有人认识。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但突然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父亲不在,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无助地痛哭。在母亲断续地哭诉中,我间或的听到了一些词,“检察院传票”、“贪污”、“要坐牢”……虽然那时的我还并不完全懂这些东西,但是我突然生出了一种可能再也见不到父亲的恐惧。那些天里,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处于一种惶惶然的状态中。不过,大约在十来天后,父亲又回来了。对我们这个家来讲,好像是漫长的几个世纪。很多年后,听父亲的讲述,我才大约知道,因为下属企业的一笔物资采购,他被人举报贪污公款,好在后来找到了关键的采购票据凭证,证明了他的清白。而举报背后的原因还是利益。企业红火了,经济利益大了,自然也有了冲突与争斗,父亲作为镇办企业的主管负责人,自然也成为一些人眼中钉。父亲说,养一大家子人,确实很难,但我没有搞过公家一分钱鬼,我抽过下属厂长们的烟,喝过他们的酒,但在钱的问题上,我是非常清楚的。

无妄的牢狱之灾虽然化解了,但父亲耿直的性格,确实得罪了很多人。这也是他不少同事和下属,相继提拔到了镇里或县上更高的职位,而他的仕途却一直停步不前的主要原因。母亲后来也常常以此来说他或者教育我们,做人要圆滑,但父亲却总是不以为然的。他的耿直,一方面得罪人,但同时也让他义无反顾的帮助过很多人。有家境穷困的亲戚,因为拿不出小孩上学的学费,他毫不犹豫支持的;有能干的下属企业负责人被诬告而免职,他仗义直言保护的;有朋友因为家庭事业经营不善,生活无着,他给解决吃解决住的……母亲总是会抱怨父亲,太大方,而且很多人帮助了,也并不念好。父亲总是说,有能力帮一下,是我们的事,念不念好,是别人的事。不过,他也并不总是如此大度,在很多年后,他也曾跟我抱怨,过去帮助过的某几个人,却毫不感恩,让他心里也是很不舒服。我不觉得父亲的抱怨有什么不对,毕竟我们都是普通人。

父亲是一个传统的大家长,对我们几个子女管教非常严格,在我们面前甚少笑颜,我们也很敬畏他。不过他虽然严厉,但其实很少真正动手打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重手打我,是因为我把家里一个刚刚买回来的柜子门钥匙拧断了,那是他和母亲积攒了很长时间才买的一个新家具,我现在也能理解在刚刚解决温饱问题情况下,这个家具对他的重要性。现在回想起来,在父亲严厉的面容下,其实满满的都是对家庭和子女的爱。我还记得,父亲把我们从老家农村户口转为镇上城镇户口时,拿着户口本给我们翻看的激动;也记得在那个买米买面还要凭粮票的时代,解决了我们全家吃商品粮问题时,他的自豪;更记得他去学校拿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为赶紧回家,手被好心帮他关车门的朋友重重的夹击了一下,他却全然不觉,回到家,用两个肿得发亮的手指拿出通知书时的那种喜悦……

虽然父亲这两年身体确实不太好,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快离开我们。当最后两天他躺在病床上,偶尔清醒过来时,坚持要我们给他穿上衣服,因为有女儿们在,他第一时间还是顾及着孩子们的观瞻和自己的尊严。同时还反复说,不要治了,浪费时间,孩子们还要上班呢。这就是我的父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想着做人的体面,想着不要影响孩子们的生活。

父亲是平凡的,但在我心目当中又是不凡的。他才华出众,却屡受多次无妄的打击,人生道路坎坷,但他从未消沉。他通过自己的艰辛努力,给我们兄弟姐妹创造了一个温暖的可以依靠的家,同时也给我们创造了更好的学习和工作的机会,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他现在已经离开了我们,但他带给我的所有东西将永远伴随,他的顽强意志、耿直正气,也将一直激励我。

父亲走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他的哀思和感谢,就写一点文字来纪念吧。以免有一天自己不小心把他和那些事都忘了。


二零二二年腊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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