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但同时也可以看作是一首诗,这不单单因为《红楼梦》的作品当中,有大量的诗词曲赋和韵文,更主要地在于小说的整个氛围是诗意的和诗化的。
《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曲赋有四个特点:第一,个性化,即茅盾先生所说的“按头制帽”;第二,情节化,它不是游离的,而是跟情节结合在一起;第三,借题发挥,最为典型的,如《芙蓉女儿诔》;第四,暗示未来,即具有谶语性质,表现最明显的,就是判词和曲。
香菱跟林黛玉学诗是小说中的典型情节。香菱在大观园里的地位低于小姐而高于丫头,她渴望充实的精神生活。香菱不畏艰难,日夜苦吟,并在林黛玉、薛宝钗的点拨下,终于进入诗歌的殿堂。香菱学诗一共三首,即《吟月三首》,这三首诗就体现了她不断成熟的这样一个过程。
《红楼梦》的诗词曲赋还具有谶语性质,就是预示。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判词和曲,包括后面的那些谜语,灯谜。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些人物的最后结局,在里面都有所暗示。
《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曲赋,还有着深厚的古典诗词的底蕴,比较典型的,如林黛玉的《葬花吟》和《秋窗风雨夕》。
《红楼梦》的诗词曲赋 (全文)
主持人:我先向朋友们介绍,今天来到我们演播室的三位朋友,先生年岁大,德高望重,但是我们按照礼仪:女士优先,我们先来介绍女士。那么坐在我右首的这位女士是上一期节目中,跟大家见过面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著名学者吕启祥先生,大家欢迎!第二个,再介绍女士,年轻的女士,她现在是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古典文学博士的曹立波女士,大家欢迎!最后,我们再推出我们这位先生,他是研究《红楼梦》诗词曲赋非常有独到功夫的专家,是蔡义江教授,大家欢迎!
那么人们常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但同时也可以看做是一首诗,这不单单因为《红楼梦》的作品当中,有大量的诗词曲赋和韵文,更主要地在于小说的整个氛围是诗意的和诗化的。那么,曹雪芹在《红楼梦》当中是怎么样通过大量的诗词曲赋,为特定的人物、情境服务,然后又符合人物特定的身份?那么,我们先听蔡先生的。
蔡义江:曹雪芹诗歌是很好,写诗本领很大。很可惜,曹雪芹到今天为止没有留下,他于自己《红楼梦》以外的身份来写的,一首完整的诗都没有留下。惟一留下的也就只有两句话,那两句诗,那是一首诗的最后两句。这首诗是题在白居易《〈琵琶行〉传奇》,他有一次在敦诚、敦敏家里看《琵琶行》演出的时候,看的时候题了一首诗,这首诗没留下来,但是敦诚、敦敏他们写笔记的时候,引了两句,是最后两句,说“白傅诗灵应喜甚”。白傅就是白居易。他认为是已经过去的人了,讲他的灵魂,诗灵,应该高兴得很。“定教蛮素鬼排场”,蛮素,一个蛮,一个素,是白居易身边的两个侍妾,两个服侍他的女子,一个跳舞特别好,一个唱歌特别好,所以我想如果白傅看到这个的话,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叫他的那个两个小丫头、侍妾来鬼排他。因为这个都是前人的,所以只能是编鬼了,来排练一番,演出一番。我们现在人看到曹雪芹的诗,《红楼梦》之外的就这两句,完整的一首诗都没有了。在《红楼梦》里面,曹雪芹拿自己名义写,自己出面写的只有二十个字。小说假托他从石头空空道人那里拿来的稿子,在那里披阅、增删,批完以后题了一句,二十个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好不好?那么你们去评说。他整个就是这么一点。
那么,其他的所有的诗,绝大多数都是拿小说人物的身份来写,替人物来写,所以,你讲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的诗写好、不好的话,你这点不能忘记。曹雪芹第一个美学目标,写成功一部《红楼梦》的小说,不是写成功一部他的诗稿,这点绝对不能忘记。如果小说写成功是第一,那么它里面模拟小说的人物写的,它一定要适合模拟这个人物的身份。
主持人:不能拿《红楼梦》当中的诗词当曹雪芹诗集来读。
蔡义江:对呀。如果曹雪芹《红楼梦》里头的诗都像杜甫忧国忧民那样,都像李白豪放得不得了,喝酒什么东西,什么想象都有的,那《红楼梦》里面放得进去吗?如果写成功都像李贺、李商隐那样很隐晦的,活着很想象太奇的牛鬼蛇神的那样的写法,《红楼梦》还能成为一部普及的小说吗?所以我们觉得看《红楼梦》的角度很要紧。你把《红楼梦》里的诗词跟李白、杜甫,唐诗宋词去比较的话,本身你的角度上面就错误。
主持人:曹雪芹写诗词是为人物的。
蔡义江:为人物啊!所以,我觉得《红楼梦》里面的诗词讲有四个特点,我简单地先把它的特点讲一下,我讲四点:第一个,个性化;第二个,情节化,它不是游离的,跟情节结合在一起;第三个,它借题发挥;第四个,它暗示未来。我就讲这么四点,你去看其他小说里不是那样?
曹立波:香菱学诗一共三首,那三首实际上反映了一个初学者的概况,因为香菱经常向黛玉去请教,她不断地进步,那么三首诗就体现了她不断成熟的这样一个过程。
我们先听听第一首。我们因为先入为主,你先想,第一首肯定是很幼稚的,然后有一个不断成熟的过程。我们大家一起来赏析一下,题目是《吟月三首》。她是写月亮的,那么自然要围绕着月亮来写:“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她是在写月亮,句句都是写月亮,写月亮很亮。那么,她幼稚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想,一般的诗除了写景之外,更重要的是什么呀?抒情,我们大家都知道。所以,她实际上这首诗单纯地写景,每一句都在写月亮的亮,换个角度写它的亮。这里边她幼稚就在于没有情,没有人的主观情感在里边。
那么,下边就看第二首。第二首是:“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有没有人的意象在里边呢?这里边有,有人的影子在里边了,蔡先生看一看这首诗,她进步在哪个地方呢?
蔡义江:和上一首相比,前面一首与刚才曹立波同志念的这一首,林黛玉作为指导老师,她讲话讲得很少,她就是说,措词不雅。譬如说:“诗人助兴常思玩”,看到月亮,诗人可以助兴,老是想赏玩它。“野客添愁不忍观”,在野外的人啊,看到月亮可能添愁,所以不忍去看它。这种直截了当的话呢,在我们看来这话已经不错了,在她看叫“措词不雅”,都因为你诗读得少了,被它束缚住了。被什么束缚住了?被这个题目《月亮》。月亮有什么好写的呢?那么最多就只能写诗人可以写月亮助兴,或者野外的人看到月亮圆了以后,觉得我离开家了,添愁,而这个话呢又讲得那么直截了当。林黛玉指的缺点并不多,就叫她重做,自己去领会,这就是做老师很好的办法,你老是不断地批评她,这个那个不对,多了的话,她也记不住。叫她,你再读再领会。
我觉得她第二首,她的确是不大受束缚了,放开了。当然放开也还有限度,不能寄情寓兴,你譬如说:“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所以,林黛玉评价她,也难为她了,就是这个孩子还是够聪明的了。
主持人:可造就之材。
蔡义江:第二次就知道月亮的话,胆子放开大了就用烘染。梅花怎么可以烘染月光呢?这个宋代很有名的诗啊:“暗香浮动月黄昏”就写梅花的,这是林和靖——我们杭州人写的,所以杭州,我是住在杭州,是最熟悉了。暗香浮动的时候,月亮昏黄,血黄昏,所以讲,淡淡梅花好像香气都要染到这个上面。至于月光底下的杨柳,有露水,这个诗歌更多,就用不着引了。她知道用烘染的办法来写。但是毕竟这首诗,像刚才曹立波讲的一样,她是用尽了脑子去想象,去比喻,但是指导老师评价了两个字的缺点,是难为她了,但是还不好,为什么呢?过于“穿凿”——穿凿附会。就老是把月亮,觉得你胆子不够大,就去比附这些东西。旁边的听的一个也是诗歌行家,叫薛宝钗,她一听以后,嘿,她这首诗用月亮的“月”字底下加个颜色的“色”字——“月色”那倒可以,
吕启祥:切题了。
蔡义江:处处都写月色。你看,它是月色就是月光照下来的情况。这一点很重要。
请你们注意,律诗的题目跟内容要扣得非常紧,写月亮,写月色是不一样的;你写月亮的话,月色只能够顺便带到,主要还是讲月亮,如果写月色只是写月色。但是,薛宝钗也有话:没关系,多写几首就好了,诗啊,本来就是从胡说来的,从胡说八道来的。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佩服薛宝钗,第二就佩服曹雪芹。多大的胆量讲这句话,诗是从胡说八道来的。
主持人:还是应该先佩服曹雪芹。
吕启祥:也要佩服薛宝钗了。想象嘛,编嘛。
蔡义江:如果诗没有胡说八道的胆量,你就不能领会它的好处。
主持人:所以到她第三首的时候就“博士”毕业了。
蔡义江:她说写三首,实际上这个过程三十首未必写得这么好。第一首的话,充其量是初中水平吧;第二首达到高中、大学水平;第三首也不是博士生水平了,那简直是个老诗人了,那写得够好的了。
曹立波:我们欣赏第三首:“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这我比较喜欢,我先说说我的感觉。我比较喜欢中间这两联,因为这是一首律诗嘛。那么颈联和颔联这两联,四句对仗是非常工整的:“一片”对“半轮”,“千里白”对“五更残”。另外,下一句呢:“绿蓑江上”对“红袖楼头”,“秋闻笛”对“夜依栏”,对仗很工稳。另外,从意象上看呢,“红袖楼头夜倚栏”,我想起南朝民歌《西洲曲》里边写女子:“望郎上青楼”,然后“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和“红袖楼头夜倚栏”的意象非常相近。另外,最后一句“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这个和好多乐府民歌结尾是很相似的。你像《迢迢牵牛星》的结尾:“盈盈一水间,寂寞不得语。”都是写月亮,写银河,然后质问为什么造成了人间这种永久的别离?这种无可奈何。我觉得这个意蕴,对古诗意蕴的化用是很好的。
吕启祥:我很喜欢第一句,这起句真是不凡:“精华欲掩料应难”,跟香菱这个人太切合了。香菱本来是什么人呢?她是甄士隐的女儿,根基不凡,后来因为遭到这样的不幸,被拐卖,这样整个地被埋没了。她学诗真是苦志学诗,这样最后终于脱颖而出。
蔡义江:这首诗她领会出来。写咏物诗,一定要把个人的感情讲出来,这点指导老师没有直接给她讲。实际上中国的所有咏物诗,可以分成两类,有一类诗就是就物论物,把这个物,过去写过的典故凑在一起,最后凑成一首诗。当然里面也可以有一个主题,但是个人的寄托不强。第二类呢,都是咏物诗里面写得好的,成功之作都是第二类。就是通过咏物,把自己的感受写在里面,通过物表达出来,我们或者讲叫寄情寓兴,把感情寄在里面,把自己的兴会寄寓在里面。
香菱领会到了:“精华欲掩料应难”,月亮的精华,乌云是盖不住的,我香菱的才华,命运的遭遇,我现在文化很低,但是要把我盖住也很难。“料应难”,掩过去也难,总有一天它要破云而出,埋没不了;第二句讲“影自娟娟魄自寒”,这句也写得好。月亮的样子——影啊,是那么的美好。魄,月亮叫月魄,它或者讲人的话,就是她的精神,她是那么寂寞,那么寒冷,月亮给人家看到就是清寒,寒冷的感觉,香菱给人家看到的就是这个姑娘精神上面是有她寂寞、痛苦的一面。你看讲得那么好。
三、四两句,我一读的话,还以为是杜甫写的。“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我看曹雪芹已经拿出浑身解数在来写作,把自己最高水平放在上面了。你们回去再读读看,这两句的话,写律诗的话,是很老健的句法。
吕启祥:很老道的句法。
蔡义江:你说,一片是讲什么?讲砧就是敲,捣衣砧就是捣衣石头的声音嘛。“千里白” 就是月亮。千里也可形容砧声,一片也可以用月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它就是这些形容词两边用的。这个句子多老练啊!
“半轮鸡唱五更残”,那个时候到天亮的时候,月亮一般被云遮住半轮。鸡唱了,鸡啼了。“五更残”,五更已经到最后一更了,已经残了。这个残,五更残嘛,它是月亮残?月亮也残,更声也残。这是《红楼梦》提到的杜甫《秋兴》里面有一句。杜甫也不能老是讲“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样的句法,还有别的。但杜甫这两句话,可见曹雪芹印象特别深,这两句在杜甫的律诗里面,这些动词就是两面惯用的。丛菊两开,丛菊花开了,一种菊花开了,两次开放,看到了以后我就掉眼泪,今天开了我又掉眼泪,他的泪,他曾经掉过的眼泪,我今天又掉了。两开,你说是菊花开,还是他泪花开?都可以。“孤舟一系故园心”,有一片孤舟在门口,船不是要系在那里吗,吊在那里。一系的系,故园心,他一直想到故园,回到老家的一片心,“一系”两个字:心给系住了,还是船给系住了?都是。就是诗歌里边的特殊句法。老杜晚年的《秋兴》那个东西,忽然之间在香菱的诗里边出现了。
主持人:曹雪芹善于揣摩不同的人物和性格,然后用诗词又符合这种特定的身份和性格。那么,吕先生给我们举一些实例,来说明曹雪芹的诗词为人物的性格服务,同时又符合他特定的人物身份。
吕启祥:我个人觉得,《红楼梦》里头写得最好的是人物,它是小说,是不是?所以我就觉得,如果你要觉得它的诗好,是因为它为刻画人物服务了,就是蔡先生说的。所谓“按头制帽”,就是按照你的头型来做这个帽子,这句话是文学界的前辈茅盾说的。
比方说吧,其实有很多朋友,尤其是很多年轻的朋友,《红楼梦》里的诗词都背得很多。很惭愧,我自己读《红楼梦》的诗词,我往往是有些句子我最记得,就是跟那个人物个性最贴切的,比如说,像薛宝钗是“珍重芳姿昼掩门”,那么就把她一种很端庄、很矜持表现出来,就是说自己很看重自己的身份。
主持人:符合她封建淑女的端庄姿态。
吕启祥:我就会记住这样的句子。那么你说《葬花吟》,就是很难把这个东西独立出来怎么讲。其实《葬花吟》,蔡先生是研究唐诗的,其实它有很多承传的东西,从唐代的,你要从诗歌的历史上来回顾,有很多句子应该说有的东西是前人是有过的。但是,我们还是要说《葬花吟》是属于林黛玉的,因为里头有很多很多句子,好多名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像什么“质本洁来还洁去”,就是像这样一些句子,就跟林黛玉当时的那个感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些现在不仅是大家熟,而且《红楼梦》诗词曲赋还有一个专场的诗歌晚会,真是唱起来,连朗诵带唱。那么,像这样一些句子,它是属于林黛玉这个人物的,她的当时当地她的那种真实的感受,所以就说《葬花吟》好。因此,就不能够把《红楼梦》里头代人物拟的,那就是代薛蟠拟的。
主持人:很粗俗了。
吕启祥:代各种人物拟的,你不能够拿曹雪芹代人拟的这个东西作为他的作品来比较。
主持人:薛蟠的诗是属于特定人物薛蟠的,就不能安到曹雪芹的头上。
吕启祥:那个当然。其实,代拟是很难的。
主持人:就还有一种,一直是认为《红楼梦》当中的判词,体现出曹雪芹的这种“无为”,一种佛家思想,就是曹雪芹在作诗词方面有没有,就是接受这种佛教思想的影响,或者说表露他的一种宿命的思想,通过诗词?
蔡义江:有,我肯定。曹雪芹有宿命思想,因为曹雪芹有很深刻的悲观主义。对曹雪芹来讲,一定要把他当作一个政治家,一个哲学家,一个思想家来评定,我觉得不对。现在这样的讲法是多得很,因为《红楼梦》伟大,所以曹雪芹思想也是在这个时代里也是最高的,什么也是最高的,不是。我觉得,曹雪芹最伟大的就是,他是一个文学家,是一个艺术家,他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候的情况,这些情况应该怎么评论,他也弄不清楚,但是他写出来了。
吕启祥:这样,我还接着蔡先生这个话题说下去吧,就是我们不要去拔高曹雪芹。不必拔高,他已经很伟大了。所以,我自己讲课也好,写文章也好,我从来不太愿意这样说,说他是伟大的思想家,还是怎么样,他就是伟大的艺术家、文学家。刚才,主持人提到,就是说前面的判词和曲很重要,在《红楼梦》里面,曲占的分量是很大的,也是蔡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里面(所强调的)。除了我们刚才谈的那个个性化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红楼梦》的诗词曲赋的谶语性质,就是预示。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那么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判词和曲,包括后面的那些谜语,灯谜。
主持人:虽然说从写作上,谶语可能是后来写的,只不过在小说结构的顺序上,他把它提前了。
吕启祥:在第五回嘛,它是一些预示人物的结局嘛,大家都很熟悉的,就是一些人物的最后的结局。大家最熟的,你说:“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还有像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包括王熙凤的那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就是人物的结局在里面都有所暗示。那么,刚才像主持人说的那样,有没有宿命的思想?当然是有的,而且一点也不奇怪。正是因为很深刻的悲观主义,正是一种悲天悯人的这样的情怀,一个作家他所思考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命运,或者是一个也很局部的东西,他好像对整个人生,对整个人生的意义,他有一种用咱们的一句比较时髦的话来说,就是那种终极关怀,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站在大荒来看大观,他是站在大荒山,大荒来看花柳繁华地,所以里头的很多诗词,比如《红楼梦曲》开篇:“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就是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一种很大的无奈,很大的失落,就是令人觉得,我就觉得像这样的一些《红楼梦曲》,它有一种很深很深的悲剧意识,一种很深的对于人生意义的探求。
主持人:就是作为曹雪芹来说,他的诗词曲赋受到前代的,比如说汉乐府,或者魏晋诗体、诗风的影响。这方面,蔡先生能不能结合具体的情况,比如说,大观园女儿的,或者说是宝玉、黛玉的诗,来说明一下曹雪芹的人物的诗歌,在承继前代的诗风上一种怎么样演化?
蔡义江:曹雪芹写《红楼梦》里面人物的诗,还有一个考虑,除了每一个人物的个性以外,他是写一部要推广的小说,要普及的小说。这些人物大多数没有很丰富的生活经历,譬如说,上过战场,出过边塞,或者打过仗,或者其他什么,这些不是他小说的内容。
她们这些都是关在一个大观园里面,要合情合理地写她们的那些情理的话,他要找出一种体裁,最符合这个人物的,不管这种体裁里面各有不同,这个小说的普及性他会考虑到。所以,我觉得小说里面,像林黛玉写的,除了大家一起写的那些《咏菊花诗》、《咏白海棠诗》,这些诗也是反映当时清代普遍的那种文化的氛围。这种现象以外,特别是林黛玉自己写的,譬如说,像《葬花吟》或者叫《葬花词》,《秋窗风雨夕》,还有《桃花行》,这些他都采用了一个体裁,叫“初唐体”。“初唐体”是什么体呢?简单说来,是初唐的时候的歌行,七言歌行的形式,这种形式最适合于普遍人的接受。
主持人:就相当于我们今天讲流行歌曲。
蔡义江:流行歌曲,不是高雅艺术,是流行歌曲,大家一看就能懂的。题材不出于离别、相思,很符合这些女儿们的心境和情绪,岁月容易流逝,人生短促,就是这些题材,全是这些题材。
曹立波:《红楼梦》里边的诗词,它实际上有深厚古典诗词的底蕴的。比较典型的,我们很喜欢的,读起来琅琅上口的,就是林黛玉的《葬花吟》,还有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那么,这两首诗,实际上就是刚才蔡先生讲的,模仿“初唐体”比较典型的两首。那么,初唐时期,大家知道有两首比较著名的七言歌行,一首是初唐的压卷之作,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还有一首,也是大家熟知的,可能诗题不太熟,但诗句很熟,那就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么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呢?就是初唐时期的刘希夷。这首诗的名字叫《代悲白头翁》。那么,这首诗实际上对《葬花吟》的影响是很直接的,像类似于“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直接影响到林黛玉的《葬花吟》:“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这样的意蕴是很相似的。而《春江花月夜》呢,曹雪芹曾经在四十五回里直接挑明,他是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大家看这五个字基本是相吻合的:“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是一样的,对偶,很相似。
另外,句子也有很相似的地方,比如说《春江花月夜》里边:“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它和《秋窗风雨夕》里边的句子:“谁家秋月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很相似。还有结尾,《春江花月夜》的结尾:“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那么,林黛玉的诗呢:“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这意蕴都是完全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