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看“江”这一诗歌元素。
相思女视角的“江”前面已作分析,她并未站在江边,江不是眼前的风景。对她来说,江是送走她爱人的那条江,是她青春岁月不绝流逝的一个隐喻;对她来说,江不是她眼里壮阔的风景,不是她向往的远方;对她来说,江是某个具体的地方,是青枫浦边的河岸和流水。而她日常更多时间面对的,是“潭”,是虽然和江水相连着,但属于家园的潭:闲潭、江潭……
扁舟子的眼中的江则要复杂得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是波澜壮阔的入海之江,是川流不息的滔滔长江,也是月映千川的抽象之江。但是,无论长江多么雄浑,在诗中它仍然只是月亮出现的背景:这一轮永恒之月的出现,需要一个磅礴的场景,江天一色、江海相接,然后,主角出场了。请记住,在扁舟子的思想里,月亮并不只是高悬于这一条长江之上;自己扁舟所在的长江口,无非是无数江海湖泊中的一处而已。
这是从空间或风景上来分析长江在诗中的地位,而在时间上也同样类似:相对于短暂的人生,长江近乎永恒;相对于永恒的明月,长江又只是一个过客和配角。在这里,代表永恒的是“明月”,而流淌着江水的长江,和流逝着岁月的人生,则分别站在不同的时间里,拥有着各自的历史性。
事实上我们已经在分析全诗最主要的一个诗歌元素“月”了。
月,无疑是扁舟子视角里的绝对中心、绝对主角(在它面前一切皆是配角,不存在第二主角)。它的出场便气象万千:“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有了这样的磅礴气象还不够,似乎还嫌它逼仄,所以紧接着写:“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完全不是目光之所及的月亮,而是无限想象之所及的明月。
在月色敉平了天地万物,统一了宇宙间的色彩之后(第二节),第三节“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两句定格了唯一主角与场景。在此基础上,扁舟子或说张若虚的天问开始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今天我们有了进化论的知识,知道人类的历史其实只有数万年,所以我们可以给出一个明月和人类初相遇的大致年代,但对张若虚或扁舟子们则不然,无论有多少神话传说(譬如月亮源于盘古的一只眼睛,而人类源于女娲抟土造人),都无法真正安慰一颗追问宇宙时空及永恒问题的心灵。诗中的这两个问题如果换一种问法,那就是:人类存在了多久?长江存在了多久?明月又存在了多久?在绵延的历史中,是哪一个人和“我”一样,第一次在明月之下追问永恒?
说起“永恒”,《道德经》第一章的原文本是“道可道,非恒道”,后来避汉文帝刘恒的讳,才改“恒”为“常”。而“恒”的远古写法就是“亘”,和繁体“亙”一样,用天地之间的一轮月亮来表示:是“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是月亮在天地之间不息的圆缺轮回。
是的,从“亙”这个甲骨文我们可以确信,中国先人面对明月追问永恒由来已久。
表面来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望)相似”这两句中,月亮和人的命运也差不多:人生代代相替,月亮阴晴圆缺。但是对人来说,自己的死亡是绝对的终结,是人的有限性和历史性的明证,这并不是其他人的出现可以替代的。所以真正无穷已的只是月亮,而恰恰是人只不是看起来相似,而其实每一个个体都无法替代,都只此一次、独一无二。由此,每一个短暂生命面对永恒之物的焦虑、迷茫、急切,也就成了与生俱存的终极之问。“不知江月待何人”,其实长江和明月从来就没有等候过谁,哪怕你写出了永恒不朽的诗句,它们也只是无情地高悬,无情地流逝。短暂生命究竟在何种意义上能够获致永恒,这个问题绝无答案,或者答案仅仅只是“但见长江送流水”。
既然面向茫茫宇宙的追问得不到任何回应,那么“出路”就只有两条:或者继续向着这个方向前行,甚至纵身一跃,成为庄周、佛陀、慧能式的人物;或者就此回头,珍惜身边与当下,珍惜短暂而温暖的事物,譬如爱人,那思念着自己的爱人。所以,由一个永恒追问转到“何处相思明月楼”并不生硬与突兀,这恰恰是诗歌逻辑的必然。
以上是扁舟子视角的“月”,而对相思女来说,“月”始终不是作为永恒之物向自己现身的。对她来说,明月首先是一个惹祸的家伙,本来她可以安眠,但是明月却惹得她彻夜难眠: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诗句的意思,是不能简单用词语来直译的,譬如要理解“玉户帘中卷不去”这一句,门帘只能是放下才能部分地阻拦月光,卷起来当然不可能阻拦这恼人的月色,而相思女也不可能傻乎乎地真去拂拭捣衣砧上的月光。这些都只是诗歌的“符码”,是对一个女子的刻画——甚至这种刻画过于刻意,留下些漏洞。玉帘,暗示着女子的华贵与美丽;那么美丽华贵的女子,本不太可能自己去捣衣,但“捣衣砧”早就成为离人(女子)的象征之物,甚至是思妇的“标配”,所以诗人也就自然而然地用上了。
既然无法阻拦月光,那就把它当成寄托相思的工具吧,于是转而她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她愿意化为月色,流布大地,照到自己漂泊在外的爱人身上。但是这也只是奢想,最终只能是“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鱼雁,早已经成为寄托相思的传统符号,月光,才刚刚被诗歌本身纳入这一通讯系统。但这两句的关键是“光不度”一语,不仅仅是光不度,而是什么都未能度:鱼龙潜跃,水波整夜白白地写着书信——就像“我”的心情,而鸿雁则是徒然飞过,没有一个事物,可以把“我”的思念带到他那里。
显然,同一轮明月,在相思女这里有完全不同于扁舟子的意义。在她这里,月光是具体的,是眼前的,是和春天的花、夏天的蝉一样,不能抽象为永恒的符号的。
她要的不是永恒,而是当下的温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