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风18

1.

夜色苍茫，我从林中归来。

从城市中辞职后，我在这里租了一个小果园，到今天，我已经归隐田园三个月了。

说是一个小果园，其实基本废弃了。因为果树已经种下很多年，如今几乎不结果，园中弥漫着苍老衰败的气息。

园中有一个小屋，建设得极为小巧古朴，东家又引来了山泉做饮用水，小屋旁则开辟了菜地，所以尽管这是一个“古老”的果园，但足以快活自由地生存，我欣然租下了它。

时下正值果熟季节，但没有人会光顾我的果园，即使淘气的孩子，也只是往里一探头即离去。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每天早上我顺着山路一处一处慢慢走，算好时间返回小屋做饭，饭后则走入附近的村落，听年老的人们讲故事。

每天看着朝阳驱散雾气，看着炊烟袅袅，我的内心无一日不欢喜自在。也许我应该在这里住一辈子，这就是我所理想的世外桃源。

但在今天，我在听老人们讲故事的时候，忽然觉得我可能不应该在这里久住，而为了探清原因，我在树林里跌跌撞撞，直到半夜方归。

2.

传说，果园那片土地最早的主人，是一位前清的秀才。他的膝下有五个儿子，个个能文善武，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时逢大清末年，内忧外患，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秀才家也难以支撑，于是他召齐五个儿子，给了他们一个盒子，盒子中有五个纸团，分别写着“东”、“西”、“南”、“北”、“中”。五个儿子抓阄，抽到哪个便顺着哪个方向远走，等到发达了就回来，抽到“中”字则留在家里。

结果是：大儿往东，二儿往北，三儿留家，四儿往南，五儿往西。一家人抱头痛哭一场，就此分离。

秀才没过几年即去世，去世时除了三儿在家，其余儿子都没有回来。秀才临终时留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把家改做果园。三儿照做，可刚把果园建起，他就被清政府抓了壮丁。

秀才的这五个儿子，大儿子到了上海，做了青帮门徒，二儿子则入了北洋学堂，四儿做了广州革命军，五儿入了重庆的报馆。而这被抓壮丁的三儿，则编入袁世凯的部队。

这兄弟五人，各在五个战壕，又互不相知。大清倒台后，三儿回乡，拉起一支队伍，做起了土匪，专抢来往携带鸦片的商人。

那果园周围本来就没有人家——这是秀才父亲当年为了孩子专心念书故意把房子建得偏远的缘故——又处于一个易守难攻、藏风聚气的好位置，因此经过新的建设，做了“土匪总部”。

这大儿征伐上海，过了几年打打杀杀的日子，成了帮中有名望的人物，于是入了租界，做了寓公，他自知自己的名声在帮中是“威”，在外却是“危”，于是绝口不提老家，更不提也不敢回家。

二儿专心研究，立志于教书育人以救国救民。他心中的出头之日，即是中华自立之时。因其学问做得出色，被京中富贵人家看中，纳为贤婿，旋即又送出国攻读博士，因此多年未归。

四儿在国军中做了军官，然而天下纷争，一直无暇荣归故里光耀门庭，所以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兄弟做了土匪，自家房舍成了“匪窝”。

五儿日日运笔如刀，针砭时弊，早将家事忘到了爪哇国。

等到天下终于大定，大儿去了香港，二儿回国做了科学家，三儿因为做了土匪被枪毙，四儿去了台湾，五儿成了作家。这五兄弟，缺了一人，不可能聚齐了。

做了科学家的二儿子回家，听乡里人讲述了三弟的故事，请人拆了弟弟的“总部”，只留下这一个纯粹的果园，后来因为过年时候思念家人，于是又建设起这件小巧古朴的小屋，就是我所租住的这间了。

成了作家的五儿子一直被边缘化，他听闻自己的二哥做了科学家，也听闻了三哥做了土匪，担心牵连二哥，决定再不回家。

然后的几年，一直只有二儿子每年过年回来，在这小屋里住几天。等到那场大浩劫到来后，十年无人来住。浩劫之后，老科学家一个人又来到了果园。

满园树木多虬结干枯，唯在老屋地基旁有五株柏树，粗可环抱，一如当年五兄弟个个精壮。二儿顿悟，以前看到果园里出现五棵柏树，以为是三弟随手插了五棵树，其实那是父亲在世的时候就种下了，只是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父亲也没有没有明说。老父一直在等自己、等兄弟们归来，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能成为参天大树。

曾经的下放路上他偶遇到了五弟，可是相聚日短，并且五弟没有挺过那十年，投湖自尽了。当时被审查时，他才知道，自己其余的兄弟去了香港台湾。

离开时候是五兄弟，如今就他一人了。面对参天大树，他仰天痛哭，打扫了小屋，住了十余日，便又被催回去工作。

就在老科学家走后，当地村干部看上了这五棵大树，，没经任何手续，就让人把树砍走，做了自家新房的大梁。

腊月里老科学家过年回家，目睹五个硕大的木桩，如在心上剜了五个硕大的疤痕，一时心急引发了重病。他一人居此，待被发现时，为时已晚，在交代了学术上的事情后，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老科学家的妻儿全不在世，此事到此结束，砍树的村干部竟然未受到丁点儿处罚。

再后，土地流传，果园交到了租给我小屋的阿婆家里，他们家和秀才家以前是近亲。他们知晓全部的故事，于是重新种下果树，让树木来等待老大和老四带着妻儿回家。

3.

我在林中找了半日，总算找见秀才的坟墓，我鞠躬致敬，在山风中蓦地惊醒，天色已经晚了。待回到小屋时，已是半夜。

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人生之事何其苦也，我只是受了微小的挫折，就辞职来到这里，还梦想久居。实际上，我的积蓄只能支付半年。

过去、现在和未来，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人在承受着我所不能承受的痛苦。因为矫情而想脱离这个世界，其实是不懂这个世界真的运转方式。既然不懂，又哪里找得准方向逃离，真正优秀的人，又怎会畏惧着数不尽的苦难呢？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苦难与责任，生逢当下，我已何其幸运。幸福与美好，不可能在等待中突然来临！一边消磨青春，一边幻想世外桃源，难道不是痴人说梦吗？

我离开了，带对城市的希冀。我希望自己早日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能力的成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