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陌升告别旧岁的最后一缕阳光，抬起了贴在门口磟碡上的屁股。晚霞的余晖里，道边的那棵老槐树摇曳着晃进了他的视线，迷离的眸子瞬间闪过一丝畏葸。
双手揣在兜里的小陌站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破旧衣服。饭棚里，嵌在灶台上的铁锅里盛装着近半的水，李二妮坐在灶膛左侧的木板凳上，匀速地拉着封箱，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锅里的水沸腾起来。李二妮站起身，双手在围裙上仔细地来回蹭了蹭，端起了放在封箱上的那一盖帘饺子。就在这时，如潮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彻在村庄的上空，在这个举国欢庆的夜晚。
“小陌，把我洗好的醋碟儿摆到桌子上。”站在灶台前的李二妮右手拿着勺子，顺着锅沿一圈圈地搅和着。
“嗯？哦，知道了。”
煮好的饺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被李二妮小心翼翼地用笊篱捞出来放到篦子上，然后大步流星地端进了北屋。七八个小醋碟儿配上七八双筷子，已静静地躺在木桌上。
“这饺子闻着真香，我先尝一个。”篦子上的饺子如黑夜中的月白，勾魂摄魄的诱惑着小陌。
“干嘛呢，不许动，等上完供再吃。”说着，李二妮用身体挡住了儿子伸向桌子的胳膊。
“这么多，吃……”
“闭嘴，别乱说。”
沮丧的小陌不解地踢着阳台上的小石子，撅起的嘴儿足以挂只油瓶。随风袭来的浓烈火药味呛的他打了个喷嚏，他转身瞅了眼桌上被母亲分的不均的一碟碟饺子，硬生生地喊了一句：“我去放炮仗了。”
“儿子，等会儿再放，先帮娘把饺子摆好。门口西边放两盘，东边放四盘，灶王爷面前放……”猫腰背对着儿子的李二妮边说边点了一根蜡烛。
小陌没有吱声，不情愿地帮母亲端摆起了饺子。至于放鞭炮，那是他在大门口和厕所上完香之后的事了。
在西屋炕前，振振有词的李二妮磕完了最后一个头，这时，牛棚里给大黄送饺子的小陌也回到了屋子里。
“儿子，去喊你爷爷，我马上给咱煮饺子。”
“唉。”一脸无奈的小陌向东屋走去，身后传来母亲的斥责声。“大过年的，别出怪动静。”
“爷爷，吃饭了。”小陌站在东屋门口缩着脖子喊到，邻居家腾空而起的炮仗吓得他一哆嗦。
“咳……咳……噗。”听到呼唤的陌升从炕上坐起来向痰盂里吐了口痰，颤巍的身子在窸窣的脚步声中一点点地朝门口移动。待到陌升在饭桌前坐定，饺子已经煮好上了桌。
“啊（二）米（妮），有酷（醋）吗？”滚烫的饺子在陌言的口腔里翻腾，触电般地放下了不再冒尖的碗，拿着筷子的右手悬在半空。
“没有，我忘买了。”李二妮把盛满饺子的篦子放在桌子上，抬头望了一眼丈夫。“你慢点吃，还这么多呢。”
“爹，这饺子味道怎么样？”
“比窝头和馒头都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李二妮说着也端起了碗。
“二妮儿，我的药不多了。”
“嗯，我惦记着呢。”
“咳……咳……煤油灯快没油了也。”陌升咽了口饺子继续说道。
“没油了？前两天不是才加满的吗？”陌言嗅了嗅自己的手，仿佛还残留着刺鼻的柴油味儿，插嘴道。
“用的快呗，难不成还是我喝了？”
“哎，爹，你……”
“陌言，你少说两句。”李二妮打断丈夫的话。“爹，吃完饭我就让小陌给您添上。”
“不知道你娘今天吃饺子没。”陌升自言自语道。道边上老槐树孤凄地杵在寒冷里，年轮萌生的枝桠萦绕纠缠地爬上院墙，借着升腾的簇蔟火焰再次闯进陌升的视线。“老婆子，你吃饺子了吗？今天是吃饺子的日子。”
嗓音喑哑的陌升凝视着门外，滚动着泪花的目光穿透李二妮的肺腑。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眼前一阵发黑，他不敢去看公公那畏葸、绝望的眼神。她坐在冷冷的木板凳上，半晌才透过一口气来。她的丈夫依旧狼吞虎咽地吃着饺子，嘴角残留的饺子馅在上下颌骨的开合间舞动着。她抚摸着低头不语的儿子的头，在心底说了一句谁也没有听见的话：老爷子呀，一定要壮壮实实的啊！
“爹，快吃饭吧，一会儿饺子凉了。等上坟的时候我让陌言给娘带点饺子。”
“嗯，多带点儿，过年了。”陌升说完，将皱纹密布老脸深埋在磕了口的淡黄色海碗里，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酉时未尽，陌家的年夜饭便草草结束，本是阖家欢乐的日子，却被触景生情的陌升撩乱了气氛。
“二妮儿，我说错什么了？你看看我爹……”
“大过年的，你说那些干什么？咱爹今天心情不好。”李二妮一脸愁云，边收拾桌子边说。为了图吉利，她每碗都盛了十六个饺子，而食罢回屋的公公的碗里仍然躺着两个早已凉透了的饺子。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说。我虽然瘸了，但又不是死傻子，我能看出来爹心里难受，他是想咱娘了。”
“你觉没觉得咱爹最近瘦了？”李二妮瞅了眼汤足饭饱抱着炉子打嗝的儿子，轻声说道。
“没看出来啊，我也没怎么注意。我倒是觉得咱爹最近挺勤快的，现在天天自己清理痰盂。”
“我给咱爹记着点儿，看看他现在一瓶药能吃多长时间。”说着，李二妮便抱着碗走出了屋子，她总觉得公公最近有点不对劲儿。
陌升看着妻子转身离开的背影以及她说的话，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片刻，他抬起右手抹了把嘴角，一个白绿相间的菜叶便浮在了他的手掌，与此同时，在他口腔的隧道里闪出了淡红鲜明的舌头。这一幕让小陌看的目瞪口呆，贴在蜂窝煤炉壁上的小手因来不及撤回染了大片淡红。
“怎么了儿子？”陌言关切的问道，目光洒向自己身后的另一条腿。
“没……没事儿，不小心烫了下。”
“来，过来，我给你吹吹。”
“不用了，一会儿就好了。”说着，小陌便站起了身子准备离开。
“干嘛去啊？儿子，来，看爸爸手里有什么。”
“什么啊？”
“你看，怎么样？拿去吧。”陌言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放到了桌子上。
“谢谢。”稍作迟疑的小陌慢慢地走向饭桌。“我能分给阿旺吃吗？”
“嗯，行，你愿意分就分。”
小陌的脸上乐开了花。“谢谢爸爸，给你也留一块儿。”说着，抓起糖来便跑了出去。
留在桌子上的糖块在煤油灯的映射下发出夺目的光，陌言轻轻地将其放在手心里，静静地看着糖纸上那个坐在逍遥椅上的男子，脸上漾起一丝笑容。许久，他缓缓地把糖块塞回了兜中，在心里感谢了阿旺的奶奶千万遍。
酉时过后，做完家务的李二妮拗不过执意要看春晚的儿子，无可奈何地妥协了。
“咱可说好了，到了别人家看电视就是看电视，老实点儿，别讨人嫌。”
“爷死，娘，咱去谁家看啊？”小陌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屁颠屁颠地拿起炕头上的手电筒递给母亲。
“拿手电干什么，今晚的月亮多圆啊！”李二妮用手指轻戳了下儿子的小脑门。“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
小陌冲母亲嘻嘻笑了笑。“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啊。”
跟在母亲身后的小陌迈着急促的步伐走出了家门。“娘，咱去哪啊？”
“去你李婶儿家吧，还近。”李二妮轻掩着门，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丈夫和公公。
高悬在空的玉盘散着绚丽洁白的光，拉长了李二妮母子的身影，也洒在了街道上零星的颜色各异的鞭炮纸上。
“嫂子，再吃点吧，不然这一桌子菜也是剩下。”李美丽从筷笼子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李二妮。
“吃饺子吃撑了都，小陌非得央央着看春节联欢晚会，大晚上的，你家近，我们娘俩就来了。”
“看吧，看吧，这不刚开始啊。小陌，你娘没口福，来孩子，你再吃点儿。”李美丽朝聚精会神的小陌喊到。
“小陌，小陌，你李婶儿叫你呢，这孩子怎么这么皮啊。”李二妮用手拍了下儿子的胳膊。
“啊，李婶儿，我……我吃撑了。”
“电视迷，小陌哥哥是电视迷。”这时站在炕上的妞妞喊叫道。
“妞妞，再乱说打你了。”李美丽向女儿做了个扔筷子的动作。
“娘，给我吧，我扔的还准。”李永辉朝妹妹做了个鬼脸，凑热闹道。
“爸爸，你看看我哥，他欺负我。”
“嗯，等我吃饱了收拾他。”李友良将嘴边的鱼刺用筷子夹放到桌上，敷衍着女儿。“小陌，你真不打算尝尝你婶儿炖的鱼？可香了。”
“不了李叔，我吃饱了。”淡黄的灯光灼红了小陌的脸。
“那吃这个吧。”李永辉趴在炕上，伸长的胳膊推过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糖果、花生还有两种小陌叫不上来的坚果。
“对对对，松子和开心果不常见，小陌多吃点儿。”李美丽冲儿子竖起了大拇指。
“哎呀，别管他了，我们看会电视就走了。”
“嫂子，到我们这儿客气什么，买了不就是吃的嘛。”
“就是，就是。”放下筷子的李友良附和道。
李友良一家人的热情让小陌心里暖暖的，故作镇定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诗意的歌词和优美的旋律飞进他的耳朵。
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涩/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昨天昨天激动的时刻/你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我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欢乐/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
既空灵飘渺又浑厚稳健的声音相继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亦真亦幻中，每个人都仿佛有了幸福的真实感。演唱者下台后，李美丽过了好久才从渺远回味中醒了过来。
“永辉，儿子，刚才那首歌叫什么来着？”
“相约1998。”
“相约1998，相约1998，真好听。”
李二妮扭头不解地望着李美丽，不再去看电视机里那些和自己互不认识的演员。“至于啊。”
“嫂子，你不觉得很好听吗？歌词多么有诗意呀！”
“失忆了还能记住歌词？”
“哈哈，嫂子，你太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