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

                                                      ——村上春树

      莫小安还是会经常想起那张脸，那张曾经无比憎恶、想要早日摆脱，如今却日夜思念的脸。有时梦里还会梦见，依旧是气冲冲的吼叫:“你这个混小子，不学好，看我不打死你!”然后就是噼里啪啦一阵混乱的声音。醒来后，一摸枕头，一大半湿哒哒的。“奶奶还是放不下您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吗？这么频繁地入梦来教训我。”莫小安心里酸酸的，喃喃自语:“多希望您能再打我一次，我保证肯定不躲不叫，不嫌疼，更不会跑。”然后过往的记忆又纷至沓来。

        莫小安从小跟着奶奶长大，被打着骂着长大。从他懂事起每天必问一个问题:“我爸妈呢？”得到的却总是奶奶不耐烦的回答:“早死了。”然后莫小安就接着一连串的发问:“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这时候奶奶就像听不到了一样，屋前屋后转悠着干活，扫地、喂鸡、淘米、择菜……忙地不亦乐乎，也不管莫小安怎么一个劲地跟着瞎嚷嚷。

        再大一点，莫小安就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因为每次得到的答案只有“早死了”三个字，多一个字都没有。况且问久了自己都烦了。更重要的是他上学了，有了更多的花样玩。挖陷阱骗女孩子，在同学背后贴字条，爬树，捉鱼，用弹弓打鸟，去别人果园里偷果子……每次天黑了，奶奶满村子吆喝:“小安子，你个混小子，又跑到哪野去了，再不回来就死外面吧。”声音响彻整个村子的夜空。莫小安一边嘟囔着:“整天这么凶，母老虎啊”，一边拖着缓慢的步子往家里晃。路过别人的家门口看见围坐在一桌子的一家人，不由地多看上两眼。真好啊！总会在心里默默地感叹。大人们看到站在门口发呆的莫小安有时热情地招呼一句:“小安子，今个留我们家吃吧?”，有时催促他回家:“还站着傻楞，你奶奶喊你回家了。”每到这时，莫小安都闷不吭声，飞快地窜回家。时常惊地村头的大狗狂吠。到家后，按惯例奶奶根据回家的时间点和衣服的整洁度以及别人告状的程度，完成打骂的环节。然后莫小安“忏悔”一通并保证下次绝不再犯。接着就洗手吃饭，每天雷打不动的一荤一素。

    也许生活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如果后来莫小安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繁华。每天早上天不亮被奶奶拎起来绕着村子跑两圈，简单地吃完早饭后背着书包去上学。晚上顶着满头的星光回家，吃过晚饭奶奶看着他坐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写作业，再老老实实地念上半个小时的书。只有念书的时候奶奶才像别人家的奶奶那样慈祥。月光照上她满脸的皱纹，像一条小河的涟漪。有时候莫小安偷偷看着闭着眼睛的奶奶像睡着了一样刚想偷个懒，就听到奶奶一声:“咋没声了，半小时了吗？”莫小安只好收回心思，乖乖地继续往下念。一晃就是五年。

      上初中的莫小安个头比班里的男孩子都要高一截。不知道是不是和每天早上奶奶塞进书包里的鸡蛋有关系。另外他的力气也比一般的男孩子大，每次打架都不落下风，这让他很是得意。只是他的成绩依旧很烂，每次都好几门不及格。但不懂为什么每次都不用留级。附近的街邻在向奶奶告状他欺负他们家的丫头或是和他们家小子打架时总会好心地劝奶奶不要让他继续读了:“反正也不是读书的料，您这把年纪了，供得这么辛苦图啥子嘛！”奶奶一边陪着笑脸说“对不起您啦”一边念叨着:“不读怎么办呢，这么小，一辈子还长着呢。”然后拿着院子里新摘的蔬菜和小半篮鸡蛋把他们送出去。

        莫小安其实还是想读书的，虽然读书很无聊，也不懂学的什么。可是大家都在读书。如果自己没有书读，岂不显得很没用。而且不读书也没人一起玩了。他可不想跟着奶奶一起下地干活。自从一年暑假里觉得新鲜跟着奶奶割过一次麦子，就累得再也不愿意去了。奶奶骂了他一顿“白长这么大个子，只吃不干。”也就没说什么了。听别人劝奶奶不让自己读书时，莫小安心里还真有些害怕。还好奶奶每次打过他一顿后，第二天早上又照样喊他起床跑步、吃饭上学。于是莫小安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上学去了，路上一边骂着那些给奶奶出主意的人一肚子坏水，一边想着:“挨的打越来越不疼了，看来奶奶还真是老了不少，使棍子都没力气了。”

        有一天放学后莫小安的以前的同桌胡虎来找他说要带他到城里逛逛，开开眼。胡虎因为六年级的时候闹事被学校里开除了，之后去城里打工就没了联系。莫小安看着胡虎一头黄毛，衣服上各种破洞和补丁，觉得他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莫小安摸着口袋里的几个硬币，又看了看夕阳的余晖。有些尴尬地推脱:“天色不早了。下次吧。”被拒绝的路虎脸色很难看:“不给面子是不?什么天色不早了？不想去直说。哥们特地过来找你玩，吃喝不要你掏钱。学生看不起我们打工仔咋滴?”莫小安插不进嘴，只好一个劲的摇头。突然胡虎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了莫小安一遍，凑近说了一句:“我说你小子不会是害怕不回家被奶奶揍吧，乖孙子?”莫小安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谁，谁，谁怕她，谁怕谁孙子!”莫小安一激动说了一句脏话，还有些结巴。“好，这才是好兄弟，那跟着哥哥我走吧!”

        莫小安稀里糊涂地就跟着胡虎走了。到了县城里，好像来到了天堂一样。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豪华汽车，还有很多莫小安闻所未闻的东西。城市里的一切在莫小安眼里都是那么新鲜，那么具有吸引力。当天晚上胡虎请莫小安在灯红酒绿的歌舞厅大吃大喝，莫小安跟着音乐跳舞，混合着酒精的作用好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从酒店的大床上醒来，头疼欲裂。莫小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想着村里低矮的房屋、泥泞的小路、破旧的学校、枯燥的功课、凶巴巴的奶奶……前所未有的反感与抵触在心底翻腾。莫小安想摆脱，想逃离，想属于这个繁华的城市而不是那个落后的村子。打定了主意，莫小安一溜烟从床上滚下来，用仅有的几枚硬币坐上了回村的汽车。

        “毕竟奶奶养育了我这么多年，虽然她整天打我骂我的，还是回去告诉她一声好了。顺便把衣服带出来。大不了等我挣了钱回去好好补偿她一下。”莫小安这样想着心里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一个小时后汽车到到村头了。难掩兴奋，莫小安一下车就开始往家里狂奔。村里没有往常的喧闹，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不过这时候莫小安并没心思注意这些。他想的是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小地方，飞向广阔的城市了。到了家门口，莫小安开始有些忐忑。轻轻地推开门，把头探进去竟然没有看到奶奶忙碌的身影。奇怪，按理说应该还没进门就听见奶奶的愤怒地咋呼:“你还知道回来。”莫小安一边纳闷一边进了门。里里外外都没看见奶奶。厨房里还有没有动过的饭菜。“可能是下地了吧。”莫小安正好觉得饿了随手拿起一个馒头啃了起来。

        收拾完衣服又坐着等了约摸一个小时，还是不见奶奶回来。算了，让刘大婶转达给奶奶吧。况且见了奶奶，肯定少不了一顿打。抱着这样的念头莫小安拎着一包衣服到了村里的刘大婶家。刚到门口，就看见刘大婶急匆匆地出门。“婶子，干啥去啊？”莫小安喊了一声。“小安子，你个兔崽子终于出现了，赶紧跟我去医院!”刘大婶冲过来就拖着莫小安往医院走。“哎哎哎，婶子，你慢点，去医院干啥？”莫小安莫名其妙。“干啥，干啥，见你奶奶，晚了就来不及了”婶子气得捶了莫小安一把。莫小安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来不及了，这哪跟哪，昨天早上奶奶还精神抖擞的。一路不只怎么走完的，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医院，奶奶病床前。莫小安仔细盯着奶奶的脸，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稀疏的头发雪白，脸上的皱纹龇牙咧嘴，干枯的嘴角微微张开，露出一两颗黄黄的牙齿，颧骨突出，紧皱的眉头显露出痛苦的煎熬。莫小安觉得躺在床上的这个老人如此陌生，她怎么会是腰杆挺直，力气大嗓门又大，小时候满院子追着自己打的奶奶呢？

        刘婶把不自觉后退的莫小安推到床前，伏在奶奶耳边轻唤:“莫大娘，醒醒，小安子看你来了，你孙子看你来了。”反复几声后，奶奶布满褶皱和裂痕的手指微颤了几下，接着是几根几近脱落羽毛一样的睫毛，最后奶奶终于睁开了眼睛。浑浊、黯淡的眼睛在看到莫小安的时候突然发出强烈的光。莫小安从被堵住一样的嗓子里艰难地吐出“奶奶”。奶奶抬起一只胳膊却又无力地落下。眼神里的愤怒变成了无奈，然后是平静。“莫大娘，你想说什么，你说罢。”刘婶把耳朵凑到奶奶微微翕动的嘴巴。过了一会刘婶站起来，对呆若木鸡的莫小安说:“你奶奶的话我就听清了几个字，读书，做好人。那都是念叨你的。你记着吧，以后想听也听不了了……”莫小安脑子里嗡嗡地，听不清刘婶都说了些什么，“读书、做好人、死了”这几个字不断放大、缩小、旋转、飘荡……最后映入脑海的竟然是奶奶的笑脸，凝固了、定格的笑脸，皱纹舒展开了，像一朵菊花在刻在斑驳的脸上……真好看，这个笑脸，莫小安记得在特别小、自己特别乖的时候，奶奶晚上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出现过，里面还夹杂着自己稚嫩的笑和奶奶爽朗的笑。原来，这张笑脸被自己弄丢了这么多年……

        后来，莫小安知道了自己只是奶奶捡回来的一个弃婴，被孤苦伶仃的奶奶当成亲孙子一样含辛茹苦地养大，知道了自己能顺利升学都是奶奶在背后千遍万遍拜托校长、老师，软磨硬泡，知道了奶奶让自己每天早起跑步、每天一个鸡蛋是为了让自己锻炼身体、补充营养，知道了奶奶为了供自己上学每天除了种地、养鸡，还摆摊、捡垃圾，知道了奶奶吃素是为了把肉留给自己吃，知道了自己没回家的那个晚上，奶奶找了一夜，走山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才……

        可是知道这些的莫小安已经叫不回奶奶了，即使他变得勤奋懂事，不再调皮捣蛋，认真读书、卖力干活……奶奶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她带着平静的笑躺在了后山那片小小的土堆里。终于不用再操劳，不用再整天找莫小安回家。“因为知道奶奶在家等我，我现在每天都乖乖回家，小安是不是很乖啊。”莫小安擦着放奶奶遗照的镜框泣不成声。

      时光流水，莫小安由当年顽劣的少年长成事业有成的青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始终铭记着奶奶的遗愿，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甚至以优异的成绩免费出国留学。国外的生活更加辛苦，莫小安半工半读还是坚持了下来。只是莫小安很遗憾每年的清明无法到家乡的坟头为奶奶添一炷香，送一束花，只能擦拭奶奶的照片，告诉奶奶自己的现在的生活。“奶奶辛苦地供我读书一定想让我能走得更远，看得更多，您一辈子在狭小的村子里操劳，就让孙儿代替您看看这个您没看过的世界吧。”完成学业后，莫小安事业也顺风顺水。在职场里，莫小安一点点打拼，晋升，沉浮荣辱都不违背本心，因为奶奶朴实的一句“做好人”一直是他坚守的底线。

        屋外淅沥的雨声把莫小安拉回了现实。明天就是清明了。“十二年了，奶奶离开了这么久。我却始终觉得奶奶一直都在。在我心里活得那么深刻，清晰。家乡的油菜花开正盛，小安今年还是会带一把送给您的。您看到了这么灿烂的花，闻到它们的香气。可要笑呦。在小安心里，您的笑才是最美的，比世上所有的花都好看……”想着莫小安又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依稀耳边有歌声传来“我在人间彷徨，寻不到你的天堂……又是清明雨上，折菊送到你身旁……”万物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