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见字如晤。
这封回信并不及时,一是不得空,二是费思量。我琢磨着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故事绕在我心头有几个月,但是懒惰如我,并未写出来。最近遇了些事情,现在看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放在年少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难捱吧。
去年半夜挂了两趟急诊,住进医院小半月,打了几针杜冷丁。这一切并未让父母知道,觉得麻烦。
这几日,简友们总在问我:梅凉,你身体还好么?
我起初觉得奇怪,心想自己一直如此,也没见人问,现在这么多人关心,反而觉得真有什么不好了。
现在不坏,不算特别好。精神状态不好,那是作的,睡太晚,想拼命延长玩耍的时间,所谓的玩耍,不过是看电视,唱歌,发呆,逛简书。
临到关灯的时候,就各种推脱。
要还说有什么问题,大概和之前不间歇喝了一整年中药有关系。胃不太好,吃淡一点没问题。只是有一晚吃了一个大头娃娃雪糕外加一个卤鸡爪,半夜就进了医院。
不过那雪娃娃,真好吃。
昨日特意尝了一杯不加糖的美式咖啡,有了心理准备。大概也是心理作用,昨夜到现在胃有点不高兴,也或许是饿的。
这些坏习惯,很多人都有,所以我未曾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关于养生,我知道,早睡早起,饮食清淡,适量运动。
我的问题在于,除了工作,没有其他事情可以让我出门,包括吃饭。觉得诸事无趣。
要谢谢你的关心,让我又重新整理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你可以先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听。说起亲人的故事,免不了多些口水话。
我的姑父是个吝啬鬼,都说老一辈的人小时候过得拮据,饭都吃不饱,以至于到了今天,日子虽过得好些,小辈们开始挥霍的时候,他们还是保持节俭的习惯,有人行为甚至让人不能理解。而我姑父的节俭程度,超过了一般人想象,有时候老一辈的人都不太能理解他做的事情。
比如:姑父一家人,早就有了买新房的经济条件,可就是死磕着不买,一直住着老公房,每次在他家上洗手间的时候,尤其麻烦,马桶盖要人工竖起来,马桶明明可以冲水,开关却被姑父用塑料袋封住了,只能先洗手,用盆子接了洗手的水拿来冲厕所。
浴室明明有花洒,却也是被塑料袋封住了,每次洗澡前都要烧水,拎一桶水就算洗了澡,也不知道怎么洗干净的。
每次表哥回家就会把姑父的塑料袋扔了,姑父也由他去,只是每次表哥洗澡,都是先把花洒打开,再慢慢脱衣服找衣服,等到进浴室的时候,水已经热了。姑父每次看到表哥慢悠悠地找衣服,就会一直唠叨。
“水都热了快进去!
衣服不能出来再找?
你下次能不能进去了再开水?
冷水可以用桶接,到时候可以拿来冲厕所呀!”
这种行为难免过于小气,不过好歹也算节约了水资源,大家勉强能接受。
亲人们都说他目光短浅,不瞅准时机买房,非得等到房价疯涨的时候才买,以至于多花了几倍的价钱,你节约的那点水钱根本不够用。
不过总算是买了房,当时正有几家亲戚也在装房子,小姨的家刚装完,亲戚们参观后都啧啧赞叹,说装得特别上档次,就他一个人蹿上蹿下,悠悠地说了一句:铺张。
目光短浅、吝啬、小市民、不会说话,这是亲人们给他的标签。
最让人瞧不上的,还是那件事。因为儿媳妇家比较体面,儿子儿媳收入都不低,他们结婚的时候,选址三处,连办三场。
小姑早就给自己选了几套花哨的旗袍,到处敬酒,到处拍照,像花蝴蝶一样飞在人群中,仿佛结婚的不是儿子,却是她自己。
而姑父呢,他从不给自己买新衣新鞋,若是家人给他买了,他便大骂,生气到极点。他只爱穿伯父们淘汰的旧衣旧鞋子,一穿就是好几年。
可是儿子结婚,怎么也得体面一点,他居然穿了一件十年前的老衬衣上台了,那衬衣本是长袖,他特意找街边的老裁缝剪成短袖,就这样巡回了三场,且中途没有洗过,他还郑重地说:这衬衣买的时候花了20块,现在改一下又得花10块,我讲了价,总算8块搞定了。
提到这个,小姑气得咬牙切齿,恼他丢了自己的脸。
相比姑父的斤斤计较,小姑就是一个极为不靠谱的人。全家嗓门最大的就是她,每逢佳节必要吆喝着打麻将,赢了的话就狂躁地笑,输了的话就狂躁地骂,简单说来就是牌风很差,亲人都不愿意跟她打,因为她总是免不了置气。
大家都对她儿子说:“熹儿,你劝劝你妈,少打麻将,对她身体不好。”小姑得了直肠癌,化疗虽然结束,总是生气必然不好。
但是大家都知道表哥把她妈当情人一样宠,劝也是劝不住的,果然,只听他无奈地说了一句:“我妈,她是真的用生命在打麻将。”
小姑做的破事不止这一两件,比如,走在街上,凡是有鸡毛蒜皮的热闹她必然是不会缺席的,看到两人吵架,观察几分钟迅速判断情势,义无反顾地加入一方阵营,就开始帮着骂另一方的人。
她的判断标准就是自己的第六感了,事情无所谓对错,尽兴就好了。
她做过的另一件事,至今让姑父气得吐血。那时候还是两千年刚打头,小姑在银行取了几万块钱,几万的现金,就用黑色塑料袋包好,拎在手上就慢悠悠地回家了。本来一切安好,谁知路上碰到一个熟人,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扔了塑料袋手舞足蹈地聊起来,回家的路上一路思量,总觉得少了什么。
那个时候,几万块是一家人的全部家当了,姑父气得冒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拽着小姑往回找。
幸好,还在,黑色塑料袋包着几万块,安静地躺在小卖部门口的长椅上,还未有人发现。
一个泼妇,一个吝啬鬼,毫不违和地过了一辈子,为何现在就说一辈子,是因为命运终无情,小姑抗癌七年,癌细胞还是扩散了。
去年她精神状态还好的时候,来成都看病,在我家暂住。姑父开着自家面包车,带着她往返。小姑是个路痴,总是瞎指挥,跑了不少冤枉路。
在这期间,他们负责我的餐食,我曾向母亲投诉过两次:姑父给我吃剩菜。剩下一两根青叶子也要逼着我吃下去,总喜欢整一大锅烧菜,掰成两天吃。最不能容忍的是,新菜里总有剩菜混着炒。
在我的抗议下,新菜和剩菜总算没有和在一起,剩菜汤自然是姑父喝掉了。
后来,华西的医生说:你们其实不必来了,回家吧。
姑父开着面包车,一路无话,以前每次开车他都要唠叨:面包车多好,又便宜又宽敞,熹儿他俩就该买面包车,就不听我的……
小姑也没以前那么闹腾,坐上了轮椅,说话也没了力气,就是心疼自己的漂亮衣服,只在儿子婚礼上穿过,而她现在只能穿病号服。
医生问小姑:你什么时候发的病?去过哪些医院?做过什么治疗?
小姑脑子一下子就炸了:什么时候啊?我想想……好像是……可能……嗯,应该是就是~
每一句话的前面,不是大概就是也许。总之没有一句话是可靠的。这辈子除了闹腾,她没记过什么事儿。
还是姑父解了围,气喘吁吁地回家拿来一本书,两厘米厚,书页长短不齐。
这是他装订好的,关于小姑病情的所有材料,七年的细心照顾,被装订在一本书里。
第一次发病的地点时间症状,看过那些专家教授,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说完一句,小姑就搭一句腔:对对对!就是这个时候,我也记得是这样的!
声音小小的,精神状态也不佳,可护士们都认识这个病人,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陈述完病史,医生却沉默了,老爷子摸索着那本病历书,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渐渐地,小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声音,癌细胞扩散至全身,孙子已经儿媳妇的肚子里,她却是等不到了。
最后一次刻意的家庭聚会,选在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全家人拍了一张人最齐的全家福,小姑坐在轮椅上,没有力气吱声,看着孩子们闹,她闹不动了。
分别的时候,小辈们都围在她身边,说着微信的话:“艳梅,听话,下次回来陪你玩。”
没有哪个小辈用谦称,因为她向来没大没小,跟着孩子们疯。
可是下次……谁都知道没有下次的。
第一次见她哭,默默无声地,挨着捧过孩子们的手,我们都长大了,二十好几了,她还是称“孩子们”。
她说着话,脸颊贴在我们的手背上,我们哽咽地听了好久,才知道她在重复:“我最舍不得就是你们了,我最舍不得的就是我的孩子们了。”
没人敢哭,都在装酷。还在说:“好的艳梅,我们知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再见的时候是在她的葬礼,表哥哭到虚脱,身为警察,母亲走的前一天,他仍在工作岗位。这个坚强的年轻人,心思细腻又感性。
他对着媳妇儿的肚子边哭边说:我们小胡豆好可怜,还没出生就没有奶奶了,我也没有妈妈了。
看到表哥的样子,我又想起奶奶死的时候,小姑哭得吓人。瘫在地上不起来,哭声盖过了道士从扩音器传出的声音。
她哭到休克,嘴里一直念着:我的娘!我没有娘了!
都说表哥心细像姑父,现在看来,应该是像小姑。
相比表哥的崩溃,姑父的反应要平淡一些,他交代表哥在葬礼上发言:熹儿,后天你老娘上山,你去主持,谢谢亲朋友好友。到时候,要稳住。
要稳住。
姑父的反应有点让我失望,我本以为他也会情绪失控。除了家人给他买新衣他会气得失控以外,没见过他有更多的表情。
回家途中,我向母亲提起我的想法。她只是叹气:你可知道,你姑父买的双棺木?
知道呀,早就买好了,说是打折,便宜。
但是你不知道,他同时买了两个骨灰盒。
我的天,小姑49岁去世,姑父起码也还得有20年吧!这没用的那个骨灰盒难道放家里?难不成是因为买一送一么?(我没敢说出这个大逆不道的猜想)
“嗯,放家里。”我没有注意到母亲声音的哽咽,只听到她说,“你姑父说的,20年后,要是买不到一模一样的盒子怎么办,就凑不成一对儿了。”
要一模一样的,才是一对,差一尺多一寸,都不是一对儿。
几天后,姑父独自一人去重庆看儿子,他刚学会用微信,于是发了一个朋友圈。
他发了一张很土的自拍,中老年男人,衣着朴素,不带任何的自拍技巧,背景是车站。可是简单的几句话,让全家人湿了眼眶。
我的姑父,他在朋友圈说:今天独自一人去重庆儿子那里。路上想起每次去艳梅都在一起,现在再也不能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在我的印象中,姑父是一个寡言的人,他少有的话里,没有一个“爱”字。
我……终于写完了,在公交车上,在路上,在角落里偷偷写完了。
我思考了好久,爱是什么东西,是一定要讲出来的么。可是有时候,真的爱,没法讲出来,所以我很疑惑。我可以说“今晚月色真美”,我可以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却不敢说“爱”。
我现在仍然没有找到答案,我发现自己曾经精心设计的文字,还不如姑父蹦出来那几个语法不通的句子。所以我回了这一封没头没脑的信。
这两日在听一首老歌《是否》,那句“情到深处人孤独”我反复念了很多遍。送给你:
多少次的寂寞挣扎在心头
只为挽回我将远去的脚步
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泪水
只是为了告诉我自己我不在乎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梅凉 于二零一七年二月
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