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十个男儿九粗心”,我的爸爸就是那例外的一个。
初一那年,我在学校里要自己蒸饭吃。因为饭菜不好吃,所以每周都带咸菜去学校下饭;因为存放时间比较长,所以爸爸每次都用油炒了咸菜,还往里面加了些盐;炒过的咸菜香气扑鼻,所以每周不到一半时间,咸菜就吃完了;于是,后来带的咸菜从最开始的一瓶装麦乳精的玻璃罐变成了两罐。
吃的盐太多了,一学期下来,我和姐姐同时生病了。整个人都浮肿,送到医院时,姐姐还好,我已经非常严重了。
还是小孩子的我们倒没觉得有事,可是爸爸妈妈却悄悄的整天发愁。一周过去了,我的水肿也没有消退。爸爸常常拿手在我眼皮上轻轻捏一下,又让我抬起脚来,在踝骨的位置轻轻的按一下,一按就陷下去一个深深的坑。爸爸神色凝重地样子,满腹心思,却不说一个字,也不在我面前唉声叹气。
后来,他不停地找人托朋友打听好医生,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带着我,去找医生看病。抓回来大包小包的中药,他都亲自守着炉子熬药。我躺在床上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爸爸熬好了药,轻轻唤我起来喝药。他总是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端着晾好的温开水,温开水用搪瓷盅装着,搪瓷盅上面坐着一只小碗,里面放着一只搪瓷勺子,勺子里是白糖。
爸爸温和地看着我,让我喝下那一碗药汁,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喝了,心疼我喝起来太苦太难受:而且,我已经喝了好多药,却收效甚微;不喝,这病拖得越长越危险越难治,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我当时当然不能这么清楚地体会他复杂的心情,我只深刻的记得,他总是端着药,自己先尝一口,然后咂咂嘴点点头说:“还好,不会很苦的。恨病吃药,孩子。喝吧,喝完了喝点开水漱漱口,爸爸给你吃白糖,就不苦了。”
我也是每回都屏着气,把药尽量喝光。我只想快点好起来,我不想看见爸爸妈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夜来看我好几回,静静地看着我不肯离开。虽然我每次都假装睡熟了。
那个时候第一次感觉到死好像离我很近——难道我的病真的这么严重,治不好了吗?我会这样死了吗?不会的,我的爸爸妈妈那样爱我,我一定不会死的。我闭着眼睛,任热泪湿了枕头。我是那么爱自己的爸爸妈妈爱自己的家,我真不愿自己真的就那样永远离开他们。
后来爸爸多方托人,找到了中医药的院长。吃了他的几副药,果然有了很大起色。现在开车从我们家到县城就半个多小时,但那时交通不便,觉得好远,来回去一趟,大客车颠簸得我腰疼。而且暑假的天气很热,爸爸怕我身子虚弱抵抗力差,中了暑就更麻烦了。所以常常是他一个人去找医生,代我看病开药。医生说病人不来可以,那最好一个星期化验一次,拿着化验结果去找他,才好掌握情况对症开药。
最近的区医院离我们家也有好几公里。爸爸决定他每周带了小便去区医院化验一次。他一早就出发,走路去,化验完了走路回来就差不多要一点钟了。第二天,他就带着我的化验结果去县城找院长开药。
一个暑假下来,爸爸的脸和两只胳膊都晒得通红,晒得掉皮。可是他每次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高兴的——因为我的化验结果越来越好,病越来越轻了。他是属于那种白面书生,一直既爱整洁又气度不凡,可为了女儿,他被晒成了那样,根本没在意。他对我的病的好转是满意的——女儿懂事,连她的病也是很懂事的啊!没有那么顽固的与我和我的爸爸苦苦纠缠,愿意乖乖就范。
爸爸有我们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尤其是这三个女儿,那可是他的宝贝疙瘩。爸爸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因为难产去世了。他很好学,也很勤奋,六十年代就考上了哈军工,可惜村里的支书说他是独生子不能去当兵,硬是没让他去上学。后来他又考上了师范。正是因为上了师范,他认识了我的母亲,两个人相亲相爱,有了家,还有了我们这几个可爱的娃娃。
没有母亲的爸爸待他的岳母如同亲娘。他曾经哭着跟我外婆说:“我是个苦命的人,一个亲人都没有啊(我爷爷也在他二十几岁时离世了)!”我的外婆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她说:“怎么没有亲人呢?你有亲人啊!你看看这几个孩子,他们都是你最亲的亲人啊!”
或许爸爸对我们几个孩子的爱,就跟他自己从小缺失爱有关吧。他总是呵护着我们,生怕我们有什么闪失,总想给我们他所能给的最好的。最怕我们几个娃娃生病。
自从我小时候生活了这一场病,爸爸妈妈在生活起居上更细心地照料我们,我们都以为再不会有这么大的病痛降临到我们这些孩子身上,来折磨我的爸爸妈妈了。十多年过去了,这回轮到了我姐姐生病。
姐姐那个时候已经工作了,去参加进修。假期回到了家里。有一天晚上,突然半夜大口大口吐血。把爸爸妈妈都吓坏了。半夜三更的小县城,街上没人没车,姐姐自己吐得虚脱发软。爸爸想都不想,执意背着姐姐去医院。那个时候爸爸开始中年发福,而姐姐也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走在路上,爸爸实在背不动了,妈妈就扶着姐姐站在地上休息。姐姐有气无力的说:“爸爸,我还是自己走吧。”爸爸不肯,背起她说:“儿啊,还是爸爸背你吧。爸爸没事的,歇一会儿就好了。”父女两个都流着眼泪,哭成了泪人。儿有病,当爹的只恨那病不在自己身上啊!
姐姐住在家里,爸爸想尽办法给她补养身体,半夜都会起来给她煮点荷包蛋,做点鸡汤面。端着递到姐姐手里让她吃增加营养。陪着上医院,爸爸跑上跑下挂号排队交钱取药,他一点不觉得自己会累。
爸爸把自己的三个女儿呵护长大,到了孩子们出嫁的时候,爸爸的心里是非常纠结的——哪一个女儿在爸爸那里不是娇贵的小公主啊?突然某一天来了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要带她逃出这四季如春的城堡,去未知的时光里展开一段任务极其繁重的历险:去做一个巨婴的妻子,去做一个偏心婆婆的儿媳,去做一个需要从零开始学习长大的孩子的母亲;她要放下她所有的娇贵,去做一个生儿育女的妇人,一个洗碗拖地的女仆,一个一手工作一手拎娃的心力交瘁的女人。他一定不忍见她的憔悴,不忍听她的劳碌,不愿感受她会有的那些无奈和挣扎。
心如铁石的父亲或许不会思虑那么多,可我这位细心的父亲呢?他有过多少不眠之夜我不清楚,我只看见:他在我打的结婚报告上沉吟良久签下自己名字时的坚定和决绝——
孩子,人生有苦有甜,你应该学会坚强。就算有风浪有坎坷有难以预见的未来。哪怕你选择了相信却得到的是不想要的东西,也好过犹犹豫豫疑神疑鬼,一辈子没付出过真心,一辈子都不知道,你想要的爱和生活,她究竟长着一副什么模样。
生活需要的是智慧,相信你自己,总有办法,能解开它给你设置好的所有难题。父母把你养育大,再把你交还给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和生活!
走在我们自己的人生旅途,也是走在你的目光里,走在你的期盼里,走在你的祝福里。
你的爱,永远无人可以比拟,可以超越,可以代替!包裹着一颗柔软的心,我们一起走吧,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总有我,我总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