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福根的车队,自从那天在罗店战场附近遇险后就自动解散了。因为卡车炸坏,司机老洪受伤,小张父母听说这次险情后,死活不肯放他走了,所以白福根成了光杆司令,只好等待服务队另行分配工作。
两天后却等来一个新任务,工场间帐房先生周尧仁,到葫芦街来通知白福根夫妻俩“三天后到场里来上班。”这真是个好消息。
因为“8。13抗战以来,各地开来几十万国军,很多战士没有鞋穿,转眼天气就要冷了,哪能穿着草鞋作战。战区司令部长官向政府申请多次,上面终于拨下每个土兵1元买鞋钱。
这个突击任务使上海整个橡胶工业系统都行动起来,撤回抗日服务队所有人员,集中力量制作拥军跑鞋。由于库存橡胶有限,只能有多少库存做多少鞋子,争取一个月内在10月上旬完成这项制鞋任务。
现在福佑里制鞋工场热火朝天,工人们为了拥军,也为着生活,大家没日没夜的拼命干,许多住得远的工人就把被子拿到工场里来,从早上6 点钟起床开工,一直做到晚上12点熄灯,冷水洗把脸,冲冲脚,在自己的缝纫机旁,把被子一铺就睡下了。吃的是小贩上门来卖的大饼油条,高庄馒头,粢饭糕,粢饭团等干点,能吃饱肚子就行。有家眷的工人就叫妻子或儿女来做铺助工。所以这小小工场里挤满了人,一天十几个小时里灯火通明,都是“嗒嗒嗒”!“咯噔,咯噔”!的机器声。
白福根夫妻住在工场附近,回家睡觉就舒服得多,而吃饭是由奶奶烧好叫雪莲拎着饭盒送的热饭热菜。雪莲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她成了家中的半劳力,早上帮着奶奶洗菜烧饭,送好饭就坐在父母亲旁边做小工,晚上把活计拿到家里做。剥橡胶布做的后跟贴是个吃苦的活,因为这些胶布几十层的叠着,一刀铡下来就黏在一起,像块千层饼,要把它一片片分开,非常不容易。一个月下来奶奶和雪莲的手指甲都撬坏磨出血。
这次拥军鞋帮劳动,一直做到10月上旬才结束。到收工那天,说来使人心酸,许多工人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有的脸色焦黄有的惨白,不少人一下子都瘫软得连路都走不动,个别的还累得吐了血。主要是这些日子 里,他们没有足够的营养和睡眠,再加上拼出全身的精力,哪有不垮的道理?只是因为现在打仗,失业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千千万。橡胶厂没有橡胶就只能停业关门,再要找个工作真是千难万难,不知哪一天再有工资呢?一家老小,没米下锅的日子可不好过。
到发工资那天,白福根夫妻俩拿到86元,他俩用两天时间买了1石米,300斤煤球和一些副食品,可以应付今后二,三个月的生活,剩下 的20多元钱作另用。这些物品真是买对了,因为不久上海的战局发生了突变,物价随之一天几跳,原来这点工资连3斗黑市米都买不到,老百姓的生活真是苦得没法说。
兰娣家现在的生活,靠着薛金康和兰娣两个小摊子,算是稳定下来了。
但兰娣近来的日子不好过,她心中一直惦记着参军的三宝,每当有人说起日本飞机每天都要到南市扔炸弹就会忧心忡忡,晚上看到夜空中南市方向一片红光,就会感到钻心的痛,一个人走到黑沉沉的肇嘉浜去痛哭一场,这样心里就会好过些。她为了兑现对三宝的承诺,尽力去照顾他的父亲耿阿大,不时问寒问暖,为他洗衣打扫,有时还瞒着家人给老人买一些他喜欢吃的猪头肉和干点心之类,一次恰巧给馋嘴的得娣看到,就奔去告诉母亲。娘就冲着兰娣大发脾气。兰娣说:“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是三宝送来的20元钱救了我们的急,难道你们忘记了?我可没忘呢!”
兰娣除了不断为三宝的安全担心外,她擦皮鞋的小摊子也冒出不少问题,刚开始摆摊时,在福开森路9层楼下面只有兰娣一个擦皮鞋摊位,她毎天约有6角钱收入,是家中生活来源的一大半,感到很自豪。确实这6角钱来之不易,擦一双鞋5个铜板,25个铜板换1角小洋,一天要有30个顾客才有6角钱进帐。不久,有几个贫苦儿童也看中这本小利大,比较轻巧的活,有四个摊位硬是挤进来,她的收入就大为减少了。兰娣妈见她每天只做了2、3角钱很不高兴,吃饭时就没有好脸色,甚至怀疑兰娣是不是藏了私房钱,弄得她非常烦恼和生气。还有更麻烦的事呢,在挤进来的几个摊主中,其中一个已是20岁的青年,长得人高马大,面相凶恶。他高高的额角,厚厚的眼皮,紧包着一双斜白眼。每当看起人来,总带着蔑视的神情,一口又黄又长的牙齿,有二、三只露在外边,整个人就有一种呲牙咧嘴像要寻衅斗殴的样子。那些衣冠楚楚来擦皮鞋的先生,看到他这副凶狠的神情都绕过他到别的摊位上去,每当他孤坐等待客人时,他总会用那双阴冷的眼睛看着兰娣,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那样,随时准备向她袭击。所以兰娣每天都是心惊肉跳,担心出事。
一天傍晚,擦皮鞋的几个摊位都在收拾东西要收摊,这时斜白眼走了过来。他用两根手指头一勾一勾示意大家向他靠拢。兰娣等人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不情不愿走过去。斜白眼“嘿嘿!”阴冷地一笑说:“各位小兄弟听好,这里的外国管理员海斯先生同我说好,从明天起,此地九层楼廊檐下都租给我,这样就算是我的地盘了。看在大家往日情份上,我也给大家一口饭吃,你们每人每天给我缴一角钱的租地费,如果不缴租费,明天就不能在这里摆摊!怎么样?大家说一说。”
几个孩子一听,都气得直眉瞪眼。一个说话有点口吃的孩子先开口:“此地……的生意不……好做,我……明朝不到这……里来了。”
另外两个男孩说:“我们忙了一天也只有1、2角钱,你拿这么多,我们吃什么呢”?
斜白眼横蛮地说: “你们吃什么我管不着,你要在这里做生意,,就得出钱租这块地! ”
兰娣听了气恨难消,一股怒火往上冒,不顾一切叫起来:“我是第一个在这里摆摊的,本来这里几家老板不允许,我好说歹说他们总算同意了。后来你们挤进来,我也没有一句怨言,因为大家都是穷苦人,出来混口饭吃不容易。你现在要我交一角钱,我一天只能做2、3角钱,回家还要挨妈妈骂。如果给你分掉一半,全家七口人要喝西北风了。我不能给你!”
斜白眼见几个男孩子表示反对,已经脸色气得铁青,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小姑娘一样的软蛋也敢公然对抗,那还了得,今天不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就不会叫我爷”!他立即伸出一只刺着青花的粗手臂,当胸一把揪住兰娣的上衣领,把兰娣娇小的身子拖向他的身边,瞪起两只蛇样的眼睛,磨着牙厉声问: “好,小杂种,看不出你还蛮狠的呢?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讲一句,这钱给还是不给?你敢说个不字老子马上叫你头上开花!”他大呼小叫引来路人的围观。
兰娣这时蕴藏在内心的刚烈天性顿时爆发出来,她当时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种日子也没什么活头,大不了是个死!”横下一条心,就梗着头颈冲口而出喊道:“不给!就不给!”
斜白眼目露凶光,举起另一只手,狠狠地向兰娣脸颊扇去,谁知手掌刚举到兰娣的面前就被一个男子的手一把抓住。斜白眼只觉得自己手臂又酸又痛,直钻骨髓。知道对方来者不善,而且有着好身手,就立即放开揪住兰娣领口那只手,佯笑着问对方:
“请问大阿哥和他是什么关系?”
出手相助的男子也是20出头的年龄,中等个子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穿一身整洁的深兰色卡其布衣裤,雪白的袖口翻着边,显得英气勃勃很是精神。他见斜白眼问,一扬剑眉朗声说:“他是我的表弟。你用这么大的力气准备打聋他的耳朵,打瞎他的眼睛吗?”
兰娣听到对方称她为表弟,先是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就叫喊着说:“表哥,你看这斜白眼心有多黑,要我们每天交一角钱给他,我不交,他想打死我!”
那青年听兰娣当场认亲,高兴地对她一笑。转过脸与斜白眼说:“大兄弟,我看你也不像个擦皮鞋的人,你要在江湖上混,应该找高手过招才能出名,现在你欺侮几个小孩子算啥英雄?擦皮鞋是苦活,没啥油水,我劝你还是另找财路吧!”
斜白眼见对方出言和善,给他面子,就连忙顺着对方口气下台阶说:“大阿哥误会,大阿哥误会,我只是同这几个小朋友开个玩笑,不必当真,不必当真!”说完就向对方一抱拳去收拾摊子灰溜溜地走了。
兰娣和几个擦皮鞋的孩子都向这青年道谢。兰娣这时才觉得伤心起来,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他见兰娣哭,不禁笑起来说:“刚才你倒是像个男子汉,挺有种,现在怎么变成小姑娘了,这样子哭法多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