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缪斯”是9位各司其职的文艺女神一事,大家或许皆有耳闻。但讲到英文里的“思想”、“精神”、“音乐”和“记忆”都由此词根而来,大概了解者就要略减,就像金融市场里的“衍生品”也不为散户股民所熟悉。而晓得“museum”这说法亦与她们的称号有关的人,估计就跟中意逛博物馆的游客一样少——如果那些三伏天进去蹭免费冷气的芸芸众生都忽略不计的话。
优良的博物馆,首先建立在数量上。卢浮宫能具今日之盛,能让刘海粟“重睹名画芳华,顷刻之间”,“茫茫然难以言喻”地怀念起傅雷,很大程度得益于法国皇帝拿破仑南征北讨和近代以来搜刮的众多战利品。可中国皇帝朱元璋告诫过我们,“广积粮,缓称王”,光凭存货浩繁仍未够达标。英国人戴维•洛奇于《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中道:“她在上课时走到老师面前,‘老师,我头疼得特别厉害。’老师想她可能是来月经了,便给她一副卫生巾。半个小时后,当她从衣帽间回来时,人们却发现她把卫生巾戴在了头上。”这就说明了把东西摆对地方的重要性。而“各在其位”也是“陈列”的基本,更为博物馆与储藏室不同之首要区别。或地域,或时间,或风格,就算追求“大珠小珠落玉盘”那样错乱有致,或欲呈现“横看成岭侧成峰”般3D效果,展示也总须符合某些内在顺序。诸如“博物馆学”之类科目便皓首穷经于此种法门,除潜在拉动GDP增长外,亦有养活大批专家学者之功。
然而较之实物,找到文字的最佳呈现方式似乎难上加难,单把话写明白就绝非易事。《淮南子》里的“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仅如何正确断句就能让人琢磨上一礼拜。古罗马雄辩家采用的圆周句也不遑多让,修饰成分层层嵌套恰似一圈麦比乌斯环,一旦绕将入去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关于句子的流派更是多如牛毛。以美国诗人艾兹拉•庞德为例,他不喜欢给出意象的前后关系,讲究铺陈。比如《地铁站中》(杜运燮译):“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而我国也出现过“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这样只靠“平行蒙太奇”的抒情手法——浮云可以像游子意,也可以是游子意,更可能代表游子本人。据传,一生追寻逻辑严谨的金岳霖少时曾由“钱财如粪土,朋友值千金”得出结论:朋友如粪土。因此,李白这首朦朦胧胧的《送友人》对他无疑是双重打击。
段落层面,梁实秋针对写字的论述或可供参考:“如果每个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概拘谨,如果伸胳臂拉腿的都逸出格外,其人必定豪放,字瘦如柴,其人必如排骨,字如墨猪,其人必近于‘五百斤油’”。英文中有“apophenia”一词,意指人们基于观察结果犯的主观错误。若梁先生所言并无apophenia,则我们且可引申,像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那样,堆砌得满满当当仿佛北方地窖里的过冬白菜,乃至连分段都罕见的书,理应来自一位媲美郭靖的忠厚老兄笔下。不过要是如E•E•卡明斯一般,作起诗来竟屡现孤零零一枚字母占据一行的呢?那这哥们儿也许就是无良商贩的牺牲品,吃进去的是注水猪肉,挤出来的是注水文学。假使问起来,他不定还要用安徒生《跳蚤和教授》里的话来辩解:“面包屑也算面包呀!”
当然,从整册书的宏观角度来看,篇章之间也须处理得当。要是学古董规矩照朝代先后排列,就不免宛如流水帐或掉进“心路历程”的俗套。倘若依摄影惯例按主题内容归档,那就俨然变成《艺文类聚》或《北堂书钞》那般的类书,最后被温柔寡决的嘉庆果断禁掉。窃以为,若世上有“文学博物馆”存在,你进门后的情景,应该是“歧路亡羊”的后现代版本,和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幻想差不多:“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而这,也正是我翻开木心的《素履之往》,产生之第一印象。
倒不是把木心抬到怎样的高度。关于他的好话几乎已被陈丹青不遗余力地使尽了,云蒸霞蔚到一定地步,别人再说亦只是蜜里调糖,雪上加霜。借蒋方舟的比喻,若木老师是孔子,陈老师就是颜回。《素履之往》中,木心仿佛是个被鬼灵附上的萨满(若此,则陈丹青为载力),鼻音重得不得了,嗯嗯唔唔地唱些东西,又频抬头望你,还带一抹痴笑。君且看他的标题:庖鱼及宾、朱绂方来、白马翰如、巫纷若吉、亨于西山、翩翩不富、十朋之龟、贲于丘园、丽泽兑乐、与尔靡之……都化用自《易经》。此书像帕斯卡尔的《随想录》或者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是一树抄满小楷的红叶。风过,各种深奥的段子纷然翻飞而作哗哗声,就是看不真切。各章若即若离,但似乎相辉互映。不是没有悉心而赴,可同枝数叶之间的恩怨情仇,你何曾见人弄清楚过。唐朝也有“梧叶题诗”的传奇,却记你侬我侬之事,那可就低了一小截。《素履之往》谈艺文,聊哲学,也逃不过西方人的爱和东方人的缘。一节“如何是达摩西来意”,连放7个解释,全读不懂。他老人家公布答案:“衣钵传而底事无传,达摩西来,不了,了之。” 掩卷,心生一点刻薄:用上海话评论就是,个腔势足得来。
有人嫌木心陈旧,其实也不无来由,可以理解。“汤国梨女史,浙江桐乡乌镇人,家世清华,风仪端凝。予幼时忝为邻里,每闻母姑辈颂誉汤夫人懿范淑德,而传咏其闺阁词章,以为覃思隽语,一时无双,予虽顽冥,耳熟心篆,于今忆诵犹历历如昨……”或者“妙的是真有‘小聪明’这样一个类族,遇事伶俐过人,动辄如鱼得水,差不多总是中等身材,不瘦不肥,面孔相当标致,招女婿、干女儿的料,如果无机会作祟,倒也花鸟视之,看在眼里不记在心里……”如此语言,不合现代快餐胃口也是情理之中。约瑟夫·海勒在《第二十二条军规》里说,“让牧师一天到晚呆在大队部周围会使其他军官感到不自在。同上帝保持联系是一码事,他们都赞同这一点,但让上帝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身边就是另一码事了。”这么写,是清也是美的,但佛光禅意透得满坑满谷,久阅未免令读者血压升高血糖下降大脑疲劳双眼酸涩,并且倍感束缚如与领导同桌共餐。 “之乎者也“和”阿弥陀佛“去竞争NBA “最佳第六人”偶尔救场即可,担任先发阵容恐怕就后程乏力。更要命的是其中多数他还不点透,又邀尼采蒙田孟德斯鸠轮番上阵,但都半遮半掩半推半就,时不时顾左右而言他,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把道理给捅明白了。
话虽这么说,但这百十年间数场大风波过后,现如今我们传统的优雅思辨已远在一个海峡之外。若能有位摩西,求得神迹分开碧波搞一条去彼岸的小径,就算路上有点酸腐的咸腥气,倒也不妨走上一走。木心是浙江人,少年富贵出身,中年困苦出国,老年作品出版。他是个标志,也是个标本,泡的是五四精神的福尔马林,裹的是民国风度的化石琥珀。薄伽丘《十日谈》里有则故事,讲有一晚马夫冒充国王,跟王后“没命地乐了一阵子”。国王发觉后,当夜把他侦查出来,天暗难看清又不愿声张,于是偷剪去他一把头发,打算次日按头索骥。不料马夫灵机一动,把别人头发也同样剪了,因此逃过惩罚。揆诸历史,文化上的剪人头发者我们从来都不缺,所以大街小巷固多斑秃癞痢。久而久之,剪与被剪早已熟门熟路,下毒手连招呼都不用打。幸运的是,覆巢之下仍有完卵,细察一番,木心的头发尚基本无损,连前朝的辫根亦保有一截。但书里的格言警句分布煞是密集,各色哲思来来往往挤得水泄不通,生动再现了春运期间的铁路客运情景。本有发人深省之效的话,连续当头棒喝打得读者五迷三道七荤八素,反而让人顿在那里,悟不出来,没有思想,只剩感觉。故建议诸君将此书权当膳食之余的维生素片,日服一小丸补充营养。味道是寡淡了些,可是引木心自己的话,说不定“没有意思得很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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