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父亲的朋友们初次见到我时,十有八九第一句话会说,"你长得太像你爸爸啦!"。小的时候听了这话,我不置可否,这有什么奇怪吗?长大了以后,听到了更多的人这样说。有些父亲的老同事,甚至每次见到我都要这样说。被这样评论了太多之后,我有时会心里翻个白眼然后反驳道,"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我妈妈!"。每次听到别人这样说我,父亲总是很开心,用他那招牌式的笑,美滋滋的看着我。
上小学前,我在外婆家住了很长时间,妈妈一有机会出差就会来看我,但是父亲几乎没有机会来过,以至于我小时候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那很有特点的微笑。他笑的时候眼睛眯着但是很亮,两个本来就已经很高的颧骨更突出了,脸上瞬间出现了两个圆圆的肉球。如果从浅浅的笑到深深的笑分成十个级别的话,父亲的笑则从来都是十级。
到了快上小学的时候,我不得不被接回到父母身边。离开疼爱我的外婆,和舅舅阿姨们一大家子人的热闹,让我觉得回到北方的家简直就是一种流放。回家的火车上,我一路伤心,不吃不喝,对妈妈也不理不睬。火车到站,我趴着窗口往外看,还想死赖着不走。这时,忽然窗外凑过来一张笑脸,眼神清亮,眼睛下方,一左一右,两块圆圆的疙瘩肉,正是父亲。他的笑,充满了快乐、幸福,还带着点逗拢和一丝丝的讨好。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我有点错愕,又有点好奇,并在随后的日子里很快就忘记了因离开外婆家而有的伤感。很多年后,我的一个爱画漫画的朋友,给她身边的每个人都画了一幅肖像漫画。我的这幅,我一看就笑了,因为画上的我,眯眯的笑眼,两块高颧骨在笑脸上突出而分明。我朋友见我笑就说,“别笑,这就是你的特点呀”。
长大后我发现,父亲招牌式的微笑,并不是专属于我的。父亲是老师,他看他的学生时,尤其是看到学生们的领悟和进步时,也同样笑得非常投入,甚至更有着长辈的那种慈祥。 意识到了这一点,让我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我的父亲母亲是大学同学,也许从小受他们的感染,我很早就喜欢并明确一定会选择和他们一样的专业做为我未来的职业。 但是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也一年一年地看到父亲总是有一拨又一拨优秀的学生,而和他们相比,我觉得自己是那么普通。事实是我的确没有父亲的学生们那么出色。这种失落和逆反的心理,让我总想着要躲开这一切,躲开父亲所代表的,经典的,优雅的,学院的,而一心向往着反叛和一切与这些对立的东西。
看到这儿,你是不是觉得这又是一个关于叛逆,成长和回归的故事?呵呵,不尽然。的确,和父亲的优秀学生比,我走的是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我的叛逆并不是离经叛道,只是一个小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面对着自己是谁和周遭世界的不断调整和定位,不断地试错和改正。而在这过程中,我的父母一直是用他们的宽容和不断的敲打来引领我,而不是简单粗暴地打断和干扰。在这不短的一段曲折弯路时期,也正是我父母的事业最繁忙的阶段。我们一家人,常常是匆忙地一聚,又四散到各自的忙碌中去了。唯一一直能把我们牢固地凝聚在一起的,应该是父亲最拿手的炸酱面了。我母亲是南方人,一直吃不惯北方菜,至今如此。但是不知不觉地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们终于都团结在了一顿父亲亲手做的香喷喷的炸酱面里了。父亲的招牌式微笑,仍是那样招牌式和标准,看着我和妈妈享用他的杰作。
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我还是成为了父亲的一名学生,虽然仍然不是他优秀的学生,但是我已经能坦然地看着他和我的同学们谈笑。只是忽然觉得,父亲的微笑已经不那么标准了,眼角有些下垂,高颧骨在笑的时候,也不是那么突出了,而是有了一点点松弛,但是显得更加慈祥。
如今,我的父亲母亲都已经退休,平时在家,他俩除了写写字,画画画儿,游游泳,就是时不时为了吃什么而争辩几句。人老了,口味会有所回归的。我偶尔还会回家蹭蹭饭,尤其是家里吃炸酱面的时候,更是不能错过。我常常是过了饭点才到家。在我大快朵颐时,父亲就坐在旁边,还是用那种我小时候在火车站上看到的,有一点点逗拢和一丝丝讨好的笑看着我,和我说到,"你妈开始说不想吃炸酱面,结果吃了一碗真不少 ......", 说着又是那招牌式的微笑。但是,我发现,他的牙,又少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