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生成为真正的高手,那是很后面的事。我们在一起时,他还不会武功,老挨他父亲王建国揍。王建国是个老流氓,个子矮,但是很壮,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把生锈的老虎钳。他黑红的左腮帮子上有道白白的疤。每次从井下回来,就是王海生挨揍的日子,这跟一个星期上六天课一样笃笃定。王建国像从老山前线刚回来,安全帽像钢盔,拿在手上一荡一荡地,工作服上满是黑的油污和黄的泥巴,一路四下里招呼,很响地往路边的冬青灌木丛里吐痰。几个同轮班的扎堆喝老酒。王海生的母亲周桂娣是矿里代销店的营业员,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平时一声不吭的,吵起架来却很厉害。她炒的韭菜鸡蛋真是香。小方桌放在家属宿舍外一溜的水泥甬道上,紧挨着围墙(上面厚厚的标语都层层驳落了颜色)旁边的老樟树。甬道上泼了水,蒸腾起热烘烘的泥土气。家家户户喇叭里都放着同样矿广播站的新闻。春天的时候,老樟树的叶子纷纷扬扬,掉进小方桌的菜里、酒碗里。夏天的时候,老樟树上蝉鸣一片,家家户户都是炒螺蛳和炒辣椒的香味。那是杀人犯还没有来的时候。那时候是喝老酒的好日子。
“作业簿拿过来!”
一般在倒第二瓶老酒之前,王建国会检查作业。王建国别的不懂,划勾划叉是对是错,像算工分一样门儿清。王海生的成绩总不见好,所以王建国就很生气,拉开架势揍王海生的屁股。
好了好了。一块喝酒的人说。
好好。有的人说。
也有人在一旁呲呲笑:“王建国,你儿子真坚强,像个地下党样。”
于是王建国啪啪啪打得更气愤了。
王海生不哭不闹,一声不吭,好像这事跟他没关系。一直要等到周桂娣拿着锅铲冲出来,这事才会完。每次都这样。王建国跟周桂娣吵着架,这边还被揪着的王海生看着地面发呆,跟他平时在课堂上走神一个模样。我走过去,站在他的旁边。王海生看也不看我。我听见他嘴里跟着广播轻轻地哼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那是我们刚学会的歌。那段时间,矿里的广播天天放这首歌。
王海生说根本就不痛。有一次跟我说,他不怕王建国,虽然王建国揍他屁股。王海生屁股挨揍的时候,最令他心烦的是矿里的广播吵个不停。它们整天吵个不停啊。一大早就吵,“小喇叭开始广播”,播新闻叫人起床,在学校里叫人做早操和眼保健操,叫人去上班,去开会,去食堂吃饭,下班。有时候半夜播紧急通知,不管不顾地把所有人都吵醒,让每个人的心怦怦跳。它自顾自地说话,你冲它说话它却不理睬。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王海生在想什么。
听父母聊天,说王建国私下里嘀咕王海生一点也不像他。王建国是黑矮子,整天穿着矿里厚厚的工作服,一坐下来腿抖个不停。王海生长得像他妈(他妈听说是上海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到我们矿里),整个人又瘦又白,像手工课上的剪纸片。这一点让王海生很忧愁。
“我的手不行。”王海生对着太阳照他张开的十个手指。他的手指细长纤弱,阳光下有点半透明,像正在蠕动着的海底生物。这样的手练不成鹰爪功和铁砂掌。我们在矿礼堂里把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牢牢记住每一个武功细节。没有任何一个武功高手长着这样的手。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在一起。我知道有人说我是假老实,说不叫的狗才咬人。其实我远没有王海生那么勇敢。碰到事情时,总是更瘦弱的王海生冲到前头去,虽然大多数时候会挨打。王海生的脸上总是带着各式各样的伤,用红汞蓝汞涂得五彩斑澜,远远看去像安全标识牌。这让他对练好武功这件事更加着急。
我们反复琢磨着手的问题。有时候走出矿里的灰色围墙(它们在每个角落里连绵不绝,一直爬向很远的山丘,像传说中的万里长城),走到附近的矮山上,对着镇上农民种的粗毛竹练击打功,把大拇指根部打得乌青,一碰就疼。有时趁家里人不注意,用手指反复插米缸里的米。然而都没有用。这还是跟我们的手有关系。我们的手都长得太单薄,电影里告诉我们,要像余钢峰那样粗粗壮壮的手指头才比较好。老师不在的时候,余钢峰会站在课桌上展示他的鹰爪功。他的手指头又短又粗,指甲留得长,指甲里都是黑垢,挠到人时会挠出红肿的划痕。全班男同学几乎都被他的鹰爪功打败过,都希望练得像他那样。
后来我想通了。我告诉王海生,鹰爪功一般都是坏人练的,比如电影里的王仁则。余钢峰会鹰爪功,主要因为他也是坏人(全班只有余钢峰经常跑到镇上去,跟那些地方上的小流氓搞在一起)。而我们是好人,应该练好人的武功,就像少林棍。这一点让王海生很释然。
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练少林棍需要一根真正的棍棒。矿里有的是木头,大部分都整块整块码在那里,重得根本拎不动。附近山上很多枯树枝,歪歪扭扭得不成样子。镇子外边那些稻田和菜地里的篱笆,大都是毛竹条,比较适合打屁股。再远的地方我就没去过了。镇子外的公路上,平时是安静的,有时候会有拉矿的车子经过,轰隆隆扬起漫天的灰尘,像敌军经过时燃起的浓烟滚滚。矿车们会开往县城或其它更远的地方,那里会有很多不同的商店,有很多少林棍摆在柜台里出售。我们大都没去过县城,整天就在矿区的围墙里面晃悠,最远也就走到镇子外面一点。矿区已经够大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黑深深的矿洞口,子弟学校,家属区。听父母说,围墙包裹着整个矿区一路往前爬,甚至穿到另外一个县里去了。
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两根称心如意的好棍子,是在一片油菜花地的篱笆上。都是齐眉一般高的树枝,柳树还是其它的什么树。我的棍子上多了两个疤,怎么样都倒腾不干净,只能用石头尽量把它们砸平,看上去倒像老头用的拐杖。王海生的简直很完美,通身光溜溜,上下一般粗,笔笔直,又很轻,看上去跟觉远和尚用的真正的少林棍也没差别。
那天上午,我们在一个靠山的旧仓库里练武功。那几天学校都放假,听说是杀人犯要来了。说杀人犯从很远的北方来,有枪,会抢小孩,派出所都怕他们。然而吴国有说,这是造谣,性质很恶劣,说你们通通不能讲。我们都不相信他的话。如果不是杀人犯要来,学校为什么会突然放假?矿里为什么要组织民兵巡逻队?父母们都不一起喝老酒了,也不让我们跑到镇上去玩,整天聚在那里嘁嘁喳喳说什么?吴国有还说自己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呢。北京来的都在县里当干部,跑到我们矿里做什么?而且他还讨了个镇上的女人做老婆(我们矿里从来不跟镇上的人结婚)。他老婆大屁股,粗嗓门,头发像擦过油污的棉纱线,跟他一样讨厌。他会说本地话,矿里人都说普通话,或者其它什么北方话。他还喜欢家访,其实是来骗酒喝,跟矿里的人一起喝老酒,扯开嗓子划拳。那个时候吴国有看上去跟王建国他们倒是一模一样。
“什么是造谣?”
班上最难看的张红霞用铅笔戳戳王海生的胳膊。王海生骂一声“你真笨”,转过头来问我。
除了吴国有,那段时间里,广播上也天天说这个字眼,提醒大家不要听信造谣,反反复复地说。但没有人出来解释什么意思。
我说:“造谣就是骗人。”
“那为什么不说骗人,要说造谣?”张红霞不依不饶地问。
“我们骗人是骗人,大人骗人就是造谣。”
这话我琢磨了很久了。听到父母提到这个词,好像跟县里、省里,或者其它更远的什么地方有关。有一次父亲指指矿区旁边最高的那个山头,然后他们一堆大人都很了解地点点头。我朝围墙外的那个山头看了半天,除了黑乎乎的松树林和毛竹林,好像还有个喇叭(经常有很响的新闻和歌声飘过来),其它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有人说那里有怪兽,有鬼,有人说有杀人犯,有人说那里有“造谣”。后来再往那边看时,心里就会莫名地扑扑跳。
我琢磨着,吴国有他们说的造谣,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但我们真正高兴的是突然就放假了,不是暑假也不是寒假,是另外一种放假。家里人都在上班,所以我们可以赶紧练习自己的武功。
那天天气很好,有点热,也不太热。山上吹来松树和桂花的香味。拉开仓库用链条锁栓着的旧铁门,从缝隙里可以轻松钻进去。这个秘密据点是王海生发现的。四下里堆满了废车斗、旧模具什么的,中间是一大片干燥平整的泥地。我们放下绿书包,回忆着电影里的动作,认真比划着,随意挥舞着,施展了一会就有点出汗。我们坐在一个拆卸下来的旧货车车厢板上,探讨刚才的武功招式。然后我们聊到了余钢峰。我说余钢峰练鹰爪功就像王仁则,你看他的三角眼,他腮帮子上的毛,迟早会长成王仁则那样的络腮胡子。坏人一般都长络腮胡子。他还追着女同学嚷嚷,野味,野味,那个腔调,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像王仁则。对这一点王海生表示同意。关于谁更像觉远高手,我们互相谦让了一下,然后我们都同意我们两个都像觉远,毕竟我们练的都是少林棍。然后王海生说刘海燕像牧羊女。提到刘海燕我心里怦怦跳得利害,我想起她经常穿的那件红格子的衬衫。我心跳得这么响,很奇怪王海生为什么没有听到。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光听着虫子在附近唧唧叫,风哗哗哗吹过头上的毛竹林,像是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唱什么歌。过了很久,王海生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少林棍能不能打得过杀人犯?”
这个问题我之前没琢磨过。我想了想:“杀人犯有枪,如果赶在杀人犯打枪之前用少林棍,一定会赢。”这话让我们同时舒了口气。
我说王海生其实你只要打得过王建国就行了。王海生嘿嘿笑,然后说,还要打得过余钢峰的鹰爪功。
这时有人进来了。
我们听到咣铛咣铛的声音都吃了一惊,看到余钢峰带着几个人从链条锁下面钻进来。都是班上的同学。我们更吃惊的是刘海燕居然也在里面。王仁则跟牧羊女走在一起,但牧羊女不像是被抓来的。他们嘴里都叼着矿区代销店里卖的棒棒糖(王海生的母亲周桂娣卖的那种)。
他们也很吃惊地看着我们。余钢峰怪叫一声:
“ 王海生,王小斌,你们两个二王杀人犯在这里做什么?”
王海生抓住自己的少林棍站起来,“这里是我跟王小斌的地盘。”
余钢峰缩着头,狐疑地看看四周,眼睛滴溜溜转,然后指着王海生哈哈大笑,“你的地盘?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这里是仓库。”王海生说。
“放屁,这里是机修车间的废料库,”余钢峰冲着左右指指点点,“我爸是机修车间主任,这里就是我的地盘。你王海生的老爹王建国是井下工,你的地盘应该在地底下。”
这个消息让我们措手不及。然而余钢峰又看到了王海生手里的少林棍。
“这棒子不错。”
“这是少林棍。”王海生很骄傲。
余钢峰走过来,用一根手指碰了碰,嘴里啧啧称道,“真的是根好棍子”,然后一把抓住棍子中间,“这是机修车间里的东西,是我们家的东西。”
“这是我们外面捡来的。”王海生不撒手。他们两个纠缠在一起。
尘土飞扬中,很快地,我看到高出一个头的余钢峰骑在了王海生身上,少林棍被他像战利品一样高高举起来。王海生在灰尘里拼命仰着头,徒劳地乱踢乱打,然而被余钢峰死死压住,只会扬起更多的灰尘。我仿佛又看到了平时王海生被王建国打屁股的样子。我站在那里,手脚像铅块一样沉重,太阳晒过来,汗水都流到眼睛里了。我看见刘海燕吃着棒棒糖,黑黑的眼睛看来看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我听到了王海生的咒骂与呼喊,在阳光和灰尘中显得异常单薄,像广播里的声音那样忽远忽近,很不真实。后来过了好一会,余钢峰放开了王海生。他们欢呼着,像麻雀一样忽啦啦走了。刘海燕也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揉揉眼睛,看见王海生趴在地上不起来。书包里的作业本和铅笔散得满地都是。王海生的少林棍被他们抢走了,我的却被随手丢在一边。我走过去拉王海生慢慢坐起来。他满头大汗,白晰的脸颊上满是眼泪和鼻涕,混杂着一绺绺肮脏的泪痕。有一条红肿的划痕从脖子一直爬到下巴,那肯定是余钢峰用鹰爪功抓的。我好像第一次看到王海生掉眼泪。之前看王海生被王建国打屁股,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那些时候他都很坚强。
我说不清什么感觉,愤怒,尴尬,羞愧,心里空荡荡的。我们就这样在泥地里坐了半天。我眯起眼睛朝天上看,瓦蓝的天空中有一条飞机飞过的白线,像神仙走的路。我想起王海生唱的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有鸟从毛竹林那里飞过来,唧一声飞到另一边去了。一只白鹭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转着圈,好像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这时,我听到王海生说:“吵死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是那个山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远远传来说新闻的声音,轻一下重一下,在四下里远远近近地回荡着。那是叫人去食堂吃午饭的声音。
我听到王海生对我说:“我想好了,我要去少林寺,学真正的少林功夫。”
你怎么去呢?我问他。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
“坐矿里的小火车。”王海生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到县里,沿着火车铁路就会到少林寺。”王海生站起来,看着远处,“我以前坐小火车到过县里,我姑妈在县里。矿口有个装卸站,管事的老刘头跟王建国一起喝酒的。上次就是他让我坐到县里再回来。”
我想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可是你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能买东西吃,一路上你要吃东西吧。”
“我可以回家拿。我知道王建国把钱放在五斗柜那里。”
我知道王海生没有生我的气。我决定陪王海生一起回家拿钱,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会送他坐小火车,像地下党一样保守秘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们收拾好书包,慢慢往回走。是中午时分,四下里到处回荡着广播里的新闻,越发显得整个矿区安静空旷,像打了败战的战场。所有人都在食堂里吃饭吧(只有晚饭才在家里烧),我们走回家属宿舍的时候没有碰到任何人。这就是矿里,他们总是一起上班一起吃饭。站在王海生家外面把风时,我的手心在出汗,脖子上也汗津津的。贴在老樟树上的告示被风吹得一扬一扬,其实它什么都不知道。一只谁家的老母鸡走过来啄我的回力鞋,被我踹了一脚,很生气地走开。然后王海生终于出来了。我们往矿口走的时候,一个不知道是谁远远地问:你们两个吃过没?我们含含糊糊地应一声。那人也不细究就走了。
装满矿石的小火车停在那里,干瘦的老刘头正端着饭盒跟司机聊天。王海生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皱巴巴的旗鼓(可能是从五斗柜里找出来的):“刘师傅,我爸叫我到县里去找我姑妈。”
这两天学堂放假啊,老刘头随口应着,接过香烟,放鼻子下面嗅一遍,拍拍王海生的头,把他抱上车。
小火车发动了。我看到王海生坐在高大魁梧的司机旁边,脸色苍白,瘦小,像只受伤的动物。我第一次发现王海生原来这么小。我朝他挥挥手,他摇摇头没有说话。我们像真正的地下党一样互相看着不说话。小火车开动后,我跟着跑了起来。忽然王海生就站起来,探出脑袋用力挥着手,大声喊:“王小斌你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跟他的人一样。我拼命点着头,嗯嗯地答应着,火车轰隆隆的声音中,王海生不知道听见没有。跑着跑着火车走远了,留下一点烟慢慢飘过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浑身酸痛,一下子沉到黑甜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又是广播在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时候。母亲在炒菜,是菜的香味把我唤醒了。这时我才想起没有吃午饭,不知道王海生现在买到吃的没有。我走到外面,家属宿舍的甬道上陆陆续续开始摆小方桌。然后我看到周桂娣正朝我走过来。
“你看到王海生没有?”
我摇摇头。
“你知道他去哪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想了想说。
周桂娣的声音招来了我的父母,他们朝我大声说着什么。我看见山上面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包括这些大人们的脸。 这是个有点热的天气,一直到傍晚还是这样。我想王海生坐在火车上吹着风,一定很舒服,他现在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了吧。我感觉有人在用力拽我的肩膀,是我的父亲。我知道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诉他。于是我想了想,说:
“我看见他跟别人走了。”
“什么?”
我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们压根想不到其实没有别的什么人,是王海生自己要跑路。
“是谁?”是周佳娣的声音。
“是大人,”我想了想,“是男的。”
不许胡说!父亲说。
小斌从来不骗人。是我母亲的声音。
我想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造谣。大人才造谣。他们从山上面,从县里、省里和更远的地方带来很多的造谣,他们自己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跟你说。
是谁?什么样的人?是矿里的还是镇里的还是学校里的你们认不认识他?他穿什么样式的衣服什么样子的你快说啊?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是两个男人,穿爸这样的中山装,蓝颜色的。一个胖的一个瘦的。嗯,一个胖的一个瘦的肯定是这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在河里游泳时耳朵进了水,有点清晰,有点模糊,然后我听到自己在厉声叫喊(那声音有点不像我自己了):“是杀人犯!是二王杀人犯把王海生带走了!”
我看到所有人都被吓住了,黑着脸不说话。我看见晚霞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家属宿舍。所有的人都聚过来,像是要过来扎堆喝老酒一样。然后我听到了周桂娣的尖叫声。她一边喊着王建国的名字,一边朝外面跑去。她这么瘦的人跑起来倒是挺快的。
父亲开始揍我的屁股,然而母亲帮衬我。我被他们两个人拉扯着,一边挣扎一边嘶喊,好像一下子什么问题都琢磨清楚了。我的头脑有点发烧,同时也很清凉,像夏天傍晚一下子跳进温暖的河水里面。我用手狠命撕扯着父亲,大声叫道:“我没骗人!是杀人犯!是二王杀人犯把王海生带走了!”
他们都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他们又叫来很多人,开会坐在台上的人,穿制服的人,戴红袖套的人。他们问我很多话,很多脸,很多嘴巴同时在说话。有人拎我的耳朵,有人冲着我大声嚷嚷着,有人反反复复地摇我的肩膀。他们互相很激烈地说话,很多人进进出出,把走廊里的白炽灯光带得摇摇晃晃。我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记得拼命地叫喊,把嗓子都喊哑了,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奇怪。记不清过了多久,他们也累了,他们都不理睬我了,影影绰绰中,有的坐在仅有的几张凳子上,大多数人站着,哑在那里抽烟,很生气的样子。
后来,那个傍晚,好像所有人都去了矿区礼堂,家里的广播一直在喊人去开会。父母把我锁在屋子里,说,到时候有你好看。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来,浑身疼痛,嗓子又干又疼,脸上火辣辣地发烧,感觉自己马上会死掉。我有点害怕,又有点激动。我想他们开完会之后就会明白了,他们可能会把我抓起来。但我保守住了王海生的秘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还做了一件其它人都没做过的事,不管余钢峰还是刘海燕都没做过的事,只有大人才有资格做的事。我造谣了。
从窗户看出去,晚霞快消失的时候,我发现房门其实没有锁住。可能父母走得太匆忙,锁虚扣在门框里了。我想了半天,决定逃出去找王海生。家里的钱不知道放在哪里,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一些硬币,我仔细地检查一遍,把能找到的五分钱全部排出来,装进书包里。书包变得有点重量,走起来沙沙响。我又想到我的少林棍没有了,丢在机修车间的仓库里了。我还没有学会武功,得找个武器。抽屉里有把母亲平时用的张小泉,柄用红塑料绳密密地缠起来。另外有一把螺丝刀,头已经磨成尖尖的月牙,掉了漆的柄里面露出原来的木头,握起来让人很放心,像一件真正的武器。这是一件可以带到少林寺去的东西。想了想,装到书包里。
一直走到要出矿区的地方,没有碰到一个人。没有联防队,没有保卫科,也没有杀人犯。矿区礼堂远远望去倒是灯火通明,在整个灰灰白白的傍晚,看上去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看来他们的会还没有开完。
现在已经没有小火车了,老刘头不认识我,估计也不会让我坐上去。我沿着水泥路慢吞吞走,昏黄的夜空下,深一脚浅一脚,意识含含糊糊,像发高烧时脚踩在棉花上一样。走出矿区传达室,走过路口,在镇子外面的水泥桥上,黑乎乎地碰到了一个人,居然是余钢峰。他可能刚洗完澡,穿着海军衫,手里挥着一根棍子。是王海生的少林棍,棍子最上面扎着一块白毛巾,在风中挥舞着像一面旗帜。
“哎呦,二王杀人犯少了一个?王海生被抓起来了?被枪毙掉了?”余钢峰为自己的话洋洋自得,笑起来的样子很愚蠢。
我变得怒不可遏。 我现在不怕余钢峰了,甚至都不怕杀人犯,跟上午和王海生在仓库里练习时一样,感觉浑身充满了武功。
我用手一把抓住棍梢,“这是王海生的棍子,你要还给他。”
“搞错没有!这是我家机修的,你说是王海生的你叫它它会应吗?”余钢峰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
“你必须还王海生棍子。”我决定这次绝不撒手。
想死啊你!余钢峰吃惊地看看左右,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余钢峰的手像老虎钳一样掐住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来。他这一招很厉害,我根本来不及躲闪。
我用头顶着余钢峰的胸口,血涌上脑门,脑袋嗡嗡响,眼泪也流出来了。我希望有人会过来拉开他的手,但现在桥上根本没有人。我想起很多武功招数,但余钢峰比我高太多,力气也很大,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无法施展。我想觉远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少林寺高手会用怎样的武功?我想起今天上午余钢峰骑在王海生的身上,用鹰爪功抓出一条深深的划痕。这时我突然想到,我虽然不会武功,但书包里就有一个武器。
书包现在正吊在我的脖子上。
我的喉咙被余钢峰掐住了,眼泪模糊了视线,只好用手去摸。硬币像砂石一样散乱地滑过手指,然后触到了尖尖的那个。抖抖索索地掏出来,双手握紧了,木头的柄粗砺地印在手心,像拿着一把剑,或者真正的少林寺武器。我直着往前扎。我听见余钢峰大叫一声,然后我的脖子被松开了。我也松开手,在衣服上擦擦手,用手擦了擦眼睛,看见余钢峰站在那里,双手捂着肚子,很奇怪地看着我。我看见余钢峰慢慢地坐下去,好像想休息一下的样子。棍子咣铛一声被丢在了地上。我一把抓起棍子(王海生的少林棍),朝桥的另一头跑去。书包里的硬币一下一下地拍打在我下午刚被父亲揍过的屁股上。
跑到公路口的时候,余钢峰没有追上来。公路往右是去县里的方向,现在已经赶不上王海生了。我站在那里,面孔发烫,全身都很痛,整个人像是漂在被太阳晒得闷热的水中,晃悠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时,我听见山上那个很响的喇叭说话了。有人在咳嗽,说些含含糊糊的话,那些有点怪异的回声在四下里远远近近地回荡。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讲我的名字,又或者是王海生的名字。那声音一顿一顿的,像水波一样荡漾,听不真切。我忽然想到山上去看看。我想看看这些天里他们说的造谣(我父亲指的那个地方),那个他们说有怪兽有鬼有杀人犯的地方。我想,如果我在上面那个很响的喇叭里说话,应该可以传得很远,或许王海生就能听到。
水泥路尽头往上是农民砍柴的山路,被月亮照得明明白白。我走走停停,浑身痛得要死掉,希望能够碰到一个谁,又希望没有人看见我。
白天的炽热已经过去,山林里都是暖烘烘的风。山比五层楼高不了多少。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走, 走了好长一阵子。
现在,我已经比整个镇子和整个矿区都要高了,礼堂和火车铁轨都在我脚底下。我远远看见矿区礼堂的灯还亮着,本来今天要第一百次放少林寺电影,但被他们拿去开会了。我看见脚下的矿区里有很多晃动的光亮,看起来应该有很多手电筒在四处照射。好像有很多人在大声说话,有很多狗在叫,乱糟糟地混在上面越来越近的喇叭声里。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走最后几步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利害,比任何时候都利害。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冒金星,用手拄着少林棍,在山路尽头的平台前面蹲了好一会。
然后我看到他们说的造谣了。
那是一个很高的铁架子,底下是水泥墙(墙上有模模糊糊的红色标语),在黑暗中像怪兽的骨头。我看见最上头是怪兽两只大大的黑洞洞的眼睛。那是两个喇叭,但比我看到过的所有喇叭都要大。我想,原来这就是这些日子里他们说的造谣啊。他们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让我们说,甚至连它的名字都不让提。它跟家里的广播比起来除了高一点大一点之外还有什么呢?
它还在说话,声音既响亮,又仿佛很遥远,像是有人在水里叫你的名字。
我仰头看着它,想了想,冲着它叫了声:王海生。
它不理我,自顾自地说话。我用力地喊:王海生,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我是王小斌啊!然而它还是不理不睬。
我捡起一块小卵石,用力朝它扔过去。卵石敲在铁架子上,发出轻轻的哐铛一声。我又捡起另一块石头,重新朝它扔去。我大声喊着王海生的名字,流着眼泪,不断地用石头扔它,简直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听见卵石敲打在铁架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突然,它停止说话了。很响的声音一下子消失,耳朵嗡嗡响了一阵,四周的安静像河水一样挤压过来,让整个山顶变得跟田野和矿区一样空旷。
它不再说话,我无法让它传出我的声音。那声音本来应该可以传得很远,可以让王海生听见。
那天晚上,我坐在变得无比安静的造谣的下面。我握着王海生的少林棍,月光照着我,仿佛我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人。那里视野开阔,月光下看得见下面黑觑觑的树林和毛竹林,更下面的稻田和菜地就看不清了(那里可能躲着带枪的杀人犯)。看得见灯光黯淡的镇子,亮堂堂的矿区礼堂,四处乱窜的手电筒的光,看得见所有的镇子所有的矿区所有的县城,但是看不见王海生要去的少林寺。我知道我的朋友王海生坐着火车,吹着风,沿着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铁路一路向前。我知道火车会一直开到少林寺,王海生会在少林寺里学会真正的武功,成为真正的高手。我答应王海生我会等他回来。我一定会等他回来。这是那个晚上我唯一想做的事。
刊于《大观东京文学》2018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