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与魏泰唱和诗帖》,纸本行书手札,书于宋绍圣四年(1097),是年米芾47岁。诗帖为纵26厘米,横102.5厘米,共24行、168字。在米芾的传世作品中,此札虽不能称其为代表作,但却是比较别致的一帖,笔者对其较为偏爱而常置案头把玩。余虽愚钝不敏,然把玩既久也便有了些许感受,不揣浅陋,就教于方家同好。
情与诗共融 心与墨共舞
此帖所书诗文,是米芾与魏泰的酬答唱和、畅叙幽情之作。据米芾年谱记载,宋熙宁八年至元丰四年(1075—1081),米芾在长沙掾任。其间米芾尝与魏泰或泛舟湘浦,把酒邀月;或赋诗唱和,扣舷而歌,结下了深厚的诗书友谊,留下了“湘浦昔同邀月醉”、“圣时长和野民歌”的美好回忆,以致在阔别近20年后,彼此仍然“千里常怀”、“白发相思”。
米芾虽不以诗文名世,但生逢中国艺术史上以“文人化”为崇尚的宋代,其诗文也以“清雄绝俗”而赢得很高的评价,故时人“不独仰其翰墨,尤服造语之工”(宋何执中语)。宋《宣和书谱》云其“诗追李白”,宋《京口耆旧传》卷二载:“米芾生而颖秀,六岁日读律诗百首,过目即成诵。刻意文词,不剽袭前人语,经奇蹈险,要必己出,以崖绝魁磊为工。”宋高宗赵构《翰墨志》说:“芾之诗文,语无蹈袭,出风烟之上,觉其词翰同有凌云之气”。《宋史·米芾传》也说:“芾为文奇险,不蹈袭前人轨辙,……王安石尝摘其诗句书扇上,苏轼亦喜誉之。”连王安石、苏轼这样的诗文名家都如此推重,可见米芾诗文造诣不同寻常。尤其苏东坡对米芾的诗文非常赞赏,称其为“清雄绝俗之文”,并在给米芾的信中多次称赞其诗词文赋,如“示及数诗,皆超然奇逸,笔迹称是,置之怀袖,不能释手”、“二小诗甚奇妙,稍闲,当和谢”等等。由于苏轼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对米芾诗文的评价,“世人以为定评”。复观米芾传世书迹,如他的代表作《苕溪诗卷》、《蜀素帖》以及《虹县诗》、《多景楼诗》等帖的诗文,均为己撰,且颇具诗情文采,自然洋溢着文人书法的“书卷气”。
学王而变“不玩鹅” 只为“酿蜜不留花”
对于魏泰“几年萧寺书红叶,一日山阴换白鹅”的赞赏,米芾和之曰:“旧怜俊气闲羁马,老厌奴书不玩鹅”,《古今书鉴》也有关于米芾奉旨书《周官篇》于御屏后而掷笔大言“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千古”的记载,这似乎与他“书仿王羲之”、“称得起二王嫡传”(沈鹏语)的书法渊源相抵牾。其实不然。考察米芾的学书道路,其成功的关键在于“集古”成“新”。他遍临历代法帖,尤其钟情二王,“力欲追晋人绝轨”。《佩文斋书画谱》云:“米元章行书登右军、大令之堂,每作二王帖传人间,虽一时鉴赏如绍彭诸贤,亦莫能辨其真赝。”其临古水平已达到以假乱真、以假换真的地步,这全赖所谓“铁砚磨穿、毛锥乏尽”的工夫得来。但他师古而不泥,“老厌奴书”而变成自家面目,最终实现了“集诸长处总而成之”的翻古为新。在这种背景下再看他的“老厌奴书不玩鹅”和“一洗二王恶札”,非但不觉其狂其颠,而是他由集古字而创新历程的写照,正如清人王文治所说:“天姿凌轹未须夸,集古终能自立家。一扫二王非妄语,只应酿蜜不留花。”
古人云:“书道尚变。”求新求变是艺术的特质,也是中国书法的根本传统。而极强的传统继承性又是书法艺术有别于其他艺术的重要特征,故欲发展惟有创新,欲创新则必先继承,此乃千古不变法门,老米是深解其中三昧的。
天然芙蓉去雕饰 习气脱尽易清雅
米芾作《与魏泰唱和诗帖》时,已进入其书法艺术生涯中最成熟的峰巅时期。在此期间创作的一批作品中,这件手札是颇耐咀嚼品味的。由于是与友人叙旧感怀、酬答唱和,因而此札写得心手双畅,挥洒自如,可谓诗书俱佳、情感与笔墨相互交融、相互生发的合作。它既没有《多景楼诗帖》的宏大气势,也没有《苕溪诗帖》的字势右倾,较之《蜀素帖》也更显疏朗爽健,老成练达。总体观之,此札挺劲而不失洒脱,瘦硬而不失圆润厚重,从容闲适,平和雅致,流露出典雅的文气与清气。在不脱离米芾书法一般基调的前提下,此札淡化了章法上的大疏大密、跌宕起伏和用笔上的纵横恣肆,易之以沉静疏朗、不激不励。同时强调了点画线条塑造中的正侧藏露、曲直方圆、偃仰向背、粗细肥瘦和用墨的浓淡干湿等变化,以及结字造型中的轻重、虚实、大小、欹正等对比,使之平而不呆,瘦而不枯,润而不肥,字势平稳而无颠仆狂怪,虽字字独立却气息贯通,不剑拔弩张而更显温文尔雅,无大开大合而愈见生动自然,正所谓“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象方塘疏雨中亭亭静植的荷花,散发着淡雅的芳馨。赏读此札,如见米老夫子濡墨挥毫,在闲适优雅、沉着痛快的信手挥洒中,以特有的笔墨语言抒其情、写其意、畅其神,体现了文学内容与书法风格的统一。
米芾书法最感动人之处,是其自称的“刷字”,亦即《宋史》说的“沉着飞翥”、苏轼赞誉的“沉着痛快”。关于“沉着痛快”,杨坤炳先生作过这样的阐述:“所谓‘沉着’,即胸有成竹,落笔凝重练达;所谓‘痛快’,即信手挥洒,落笔爽快清丽。两者须完美统一,凝练而不滞涩,潇洒而不轻佻”,这也正式此诗札的特点。“‘沉着’与‘痛快’、‘飞翥’本是对立的风格,米芾能够兼得,如果不是功力深厚而又胆敢独造,是难于做到的。”(沈鹏语)
综上所述,窃以为感悟一下米芾及其《与魏泰唱和诗帖》,当有以下几点意义:一是提倡文由己出,发乎情而诉诸书的创作模式,全面提高书法队伍的素养,特别是国学修养,追求书卷气韵和人文精神,以改变当代书法创作“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的不足,《与魏泰唱和诗帖》是一个值得借鉴的文本。二是老米崇尚二王而“不玩鹅”,师法古人而“厌奴书”,即以向古人勤奋学习以求“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工夫锤炼,但又不拜倒在任何一位大家乃至书圣的门下长跪不起,而是把古人的技法和书法精神融会贯通,吸取众长总而成之来实现他的书法创新。这种书学思想和实践经验,为我们在学习书法时正确处理继承与创新的关系提供了成功的范例。三是《与魏泰唱和诗帖》的文字内容与书法风格的统一和谐,值得我们在书法创作中学习借鉴。四是《与魏泰唱和诗帖》无颠仆狂怪和过分逞势而“猛厉奇伟、终堕一偏之失”的习气,对于纠正学米不得法而形成的“偏欹槎桠”或“步入狂狠”,无疑是一剂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