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看到电影《记忆大师》的导演陈正道说,他几乎将英国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完整地用在了电影里。这让我愣怔了片刻,因为,我真没有在电影里听出埃尔加这部作品的完整版。在被疑窦重重的情节牵扯得到处印证凶手游丝般的蛛丝马迹时,能跳出故事想一想导演选用了哪一位作曲家的古典音乐作品,是因为电影在此刻让声音强势到超过了画面对我的吸引力。所谓的此刻,是有着江丰外形、沈警官记忆的那个男人,正看着浴缸里的女人挣扎着慢慢死去——这是悬疑片《记忆大师》的关键情节,如果看不明白这个情节暗指什么,即使刷十数遍《记忆大师》,它还是蒙着面纱。导演用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来提醒观众注意这个关键情节,可以想见,众多古典音乐大师的作品中英国作曲家爱德华·埃尔加在导演陈正道心里的地位。
(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轰鸣而来)
1919年,埃尔加完成了他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像很多部古典音乐作品一样,完成之初被演奏家带到舞台上,波澜不惊,这让写出过像《威仪堂堂进行曲》这样举世闻名作品的大作曲家心有戚戚,后来,当他再度盘桓在自己最喜欢的莫尔文山时,除了将自己的墓地圈定在莫尔文山,还发了毒誓:“如果谁在莫尔文山听到琴声,那只能是我。”埃尔加的同胞、大提琴演奏家杰奎琳·杜普雷到过莫尔文山吗?反正,半个世纪以后,她将自己的音乐天赋融进了这部大提琴协奏曲里,打那以后,杜普蕾与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相得益彰的关系,成了爱乐者喜欢传播的佳话。
(假如张代晨没要求江丰重载记忆呢?)
那么,杰奎琳·杜普蕾在爱德华·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里添加了什么个性色彩?就《记忆大师》在神秘女子慢慢死于浴缸的那场戏里所用的第一乐章开始的几个乐句而言,她用一记枯涩的空弦,将整个交响乐团引领到这样一种情绪里:深切的伤感、有一种如坠深渊的沉郁。后来,正当风华正茂时杜普蕾被不治之症困在了轮椅上,莫不是她对自己的未来早在演绎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奏鸣曲》时就有预感?这正与江丰的外形、沈警官的记忆合体而成的男人严丝合缝:彼时他还是个孩子,因为不能忍受爸爸总是家暴妈妈的生活场景,给了泡在浴缸里的妈妈足以致死的安眠药。妈妈死了,妈妈为掩饰爸爸家暴留在手背上的伤痕而画上去的色彩斑斓的金鱼,总是出现在沈警官的梦境里、幻象中。成年以后成了出色刑警的沈警官,为什么不能听任身处家暴中的女人逆来顺受?又为什么要杀掉徘徊于家暴中的女人?因为童年的亲身经历如梦魇缠绕着他,让他在疑似妈妈被家暴的场景重现时总是不能自已。就我们看得见的画面而言,电影《记忆大师》的反面角色是沈警官;然而,从一下子难以看清的内心世界来说,沈警官何尝不是一个比死去的李航、李慧兰夫妇有着更深的心灵创伤的受害者?不然,他怎么会想到去记忆大师那里删除掉总是让他失控的童年记忆?我们相信记忆删除是可以实现的技术,假如江丰和张代晨的爱情已经死得不可能缓过气来,假如张代晨没有怀孕,假如张代晨没有提出让江丰恢复删除的记忆再来谈离婚的要求,再假如江丰与沈警官不约而同地同时在记忆大师那里删除记忆的时候没有遇到意外,沈警官那不堪的童年记忆就会离开肉体被收容在“记忆棒”里,他从此就变成了一个好人,就像李晓芸眼里的沈警官:总是能救妈妈于爸爸的暴打中,总是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总是能给充满暴力的家庭气氛逼迫得喘不过气来的她以极大的慰藉……可惜,江丰应妻子的要求去医院重载删去的记忆了;又可惜,阴差阳错沈警官的记忆被装载进了江丰的脑子里。眼看自己杀害李慧兰和李航的行迹就要败露,沈警官不得不东扑西堵地掩饰自己的罪恶——一个因为幼年的记忆而不能自控的警官,面对自己犯下的杀人罪,心情会怎样?杰奎琳·杜普雷枯涩的空弦以后让乐队奏响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的开始几个乐句,伤感又有一种如入深渊的恐惧,是这种心情的最好注解。
(我们来看看段奕宏赋予沈警官的表情,包括手的表情)
我们在看陈正道的《记忆大师》时都在讨论:到底谁才是杀害李航、李慧兰夫妇的凶手?那么,陈正道又希望我们在《记忆大师》里看到什么?我们被他设置的迷障纠缠得云里雾里,当然能令导演自得,可是我感觉,陈正道更愿意让我们在杜普雷的琴声中感同身受沈警官的悲伤,一种深陷不能与人言说的童年记忆里不可自拨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