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的冬天

                          张瑞平(原创)

        孟冬时节,天气骤然降温,拐角小饭店门口那棵柳树,终于落叶萧萧、露出了干枝,一个苍褐的鸟巢凸显出来……

        我穿行在柳树旁狭窄而安静的深巷里,踏着满地厚厚的柳叶,仿佛踩在金色的地毯上。脚底的枯叶发出“吱吱仄仄”的破碎声,直抵人心,而我着实听到了生命的铮铮伉音,这是最后谢幕的绿色舞者发出的铿锵之声。我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那清瘦了几许的柳树,随风起舞,飒爽乾坤。

        几天后,我又走过拐角,突然感觉空空的。仔细观瞧,看到小饭馆门口一个大木墩子,被一块绿色地毯盖得严严实实,上面压了几块砖头,正是那棵柳树墩子!柳树被锯掉了!我日日必经的那棵柳树被锯掉了!只见饭馆左侧的角落里,堆积着大团大团的柳条,叶子几乎掉光了,但那零星的叶,依然泛着生命的绿。

        周围一下子光秃秃、灰蒙蒙了!这是为什么?昨天还好好的柳树,怎么一下子就没了!一股悲怆涌上心头,柳树往日里那傲然挺立的雄姿不由得浮现眼前……

        这棵很普通的柳树每年却最先报春。东风一吹,柳条儿就开始吐绿。不几天,一串串倒垂的鹅黄嫩叶儿就碧玉般亮了春天,明了眼眸,欢了人心。

        夏日的绿是一场盛事,各种绿蓬勃登场,次第扬起的繁华暗淡了柳树的容颜,它便隐身于波澜壮阔的绿中,默默储蓄着生命的能量。

        八月的秋夜,月光流泻,柳梢轻摇,树影婆娑,一片诗情画意。

        在一阵凉似一阵的秋风里,各种树木仓皇变色,树叶纷纷飘零,露出光杈干枝,唯有柳树依然郁郁苍苍,瀑布般垂挂着,随风起舞,慰藉着随夏日繁盛退去而凉薄了的人心。直到满眼枯木,柳树才从容卸妆。

        柳叶初落,依旧饱满丰润,几天后渐渐发黄,但依然不失润泽,金子般零星散在一堆新落的柳叶丛里,让低眉者眼眸一亮。

        这两天温度突然降到零下,柳树有点不知所措了,仿佛一夜之间,柳叶发黄了,纷纷飘落。清洁工刚清理完一堆,旋即铺了一地。西风阵阵卷过,柳叶来不及褪得更黄,迅速干枯,褶皱出俏俏的半圆、“S”形或者不规则形,有的像弯弯的小船,有的似微笑的眉毛,有的像少妇皱缬的裙边,有的如少女优美的身姿……它们千姿百态地厚积着,密密匝匝地挤挨着,铺出一地细碎的美,给人心上铺满了小欢喜。

        据说这棵柳树已经存活了三十年,几乎见证了这个小镇桥东三十年的建设和发展。它足有三四层楼高,巨大的树冠伸展开来,覆盖了多半条街。那千万条齐刷刷的枝条累累重垂,铺天盖地。从桥东邮局到学校约有80米之远,柳树就处于这段路中,周围再也没有高出它的树木和建筑物。它威武地雄踞一方,给桥东半条街的生活增添了情趣,带来了欢乐。邮局的白色墙瓦与它相映生辉,对面的红色楼檐被它衬托得容光焕发。风起,它摇曳起舞,半条街便清爽宜人。清晨,一只只鸟雀从柳枝间飞出,欢鸣声划破寂静的长空。柳枝曼舞,线条律动,色彩律动,光和影律动……一切使人身心愉悦,精神倍增。阳光从枝叶间流淌下来,漫过街道两旁人家的门户,惊醒沉睡的人,婆姨媳妇叽喳着忙碌起来,汉子们倾巢出动干活出发,孩子们三三两两地从柳树下赶往学校,五彩缤纷的服装与柳树气势磅礴的绿相映生辉……

        有一幢二层楼与柳树毗邻,楼底是一家烟酒副食铺子,铺子门口除了冬天外,其余时间总聚集着一堆中老年人,尤其是夏日的午后更为热闹。柳树浓阴一片,清凉正好,蝉声反而衬得一片宁静。人们午休醒来,三三两两散漫地聚来,在主人家随手拿了简陋的小凳,端着水杯坐在门外。男人们嘴里歪歪地叼了烟,议论着街上的人和事;或者下一盘棋、打一场扑克,围观的人把脖子伸得老长。女人们扎堆坐着,手里拉着鞋垫上的各种花样,每人膝盖上放一个红红绿绿的丝线袋子,嘴里道些家长里短,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散去时又是嘻嘻哈哈…… 

        可如今,柳树没了,那四季迥然不同的景象再也不得欣赏了,那柳树下宁静悠闲的情景再也不会重现了!起风了,灰黑的尘土到处飞扬,光秃秃的周围更加一片茫茫了。 

        据说柳树被人用电锯生生地锯掉了,因为它妨碍了旁边小店的生意。它实在太霸气了,庞大的根系向上发展,把小店的地板顶了起来。生意无法继续,小店被迫关门。   

        上苍怀柔,不忍让我看到柳树那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塌时的悲壮,但我看到了它被锯掉时裸露的锯面。那坦荡的锯面仿佛一个人被砍去四肢,剥光衣裳,几处斑斑锈红让我想到血液;渗出的汁液点点凝珠,仿佛它的泪滴。厚厚的地毯严实地包裹着它,仿佛护着它的尊严……

        冬天向更深处走去,我再次从小巷走出。走过柳树墩旁,看到那层地毯被人接去,露出黑褐色的锯面,它的伤口结痂了。我心上生出一丝丝的安慰。

        可是到了中午,有人扛着电锯、䦆子向它走去……

        柳树墩被一䦆头一䦆头地刨开,深挖,锯掉露出的一截;接着再刨,再挖,再锯掉……

        人们议论着:瞧这木头,瞧这大块,做肉墩子最美了……

        一撅,又一撅;一截,又一截……

        可是越往下,根似乎越庞大,越深。伐木青年叫苦了,小店主人犯愁了……

        一个老住户反复感叹着说:它和桥东的年代一样长,三十年了;树身有多大,树根就有多大,这树身要延伸到多半条马路那么远,哪能挖出根呢!

        有人提议:用那种专门杀死树根的毒药……

        伐木青年连刨带锯用了四天时间,挣了三、四百元,走了。   

        主人放弃了继续深挖,裸露的锯面被涂了一层白粉,像掩盖了一场罪行。   

        几截新树墩被弃至煤泥堆旁,煤泥堆上覆盖着老柳树的枯枝,如一座山,又如一位风烛残年老人满头蓬乱的枯发。 

        天气越来越冷,泥土越来越坚硬,想租赁小店的来来去去了好几个。不能再等了,店主人拿着浓硫酸向树根走去……

        这是11月立冬后,天儿突然刮起了四到五级西北风,一层薄云挡了太阳几分明,学校的红旗呼喇喇嘶鸣,众树剧烈摇晃……

        那轮巨幅柳树锯面,在呜哇呜哇的西北风里裸露着血色,无言地诉说着对大地母亲无限的深情……

        小雪节令,小店门口已经被主人用水泥抹得平整光滑,不见了柳树墩的一点痕迹,它已经被彻底埋没。小店刚开了砂锅面小吃,人来人往,一锅锅面条油辣喷香,老板娘满脸堆笑,扯着大嗓门报面找钱……

        店门外天苍苍,乱雪飘零……


        张瑞平,笔名水云亭,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诗歌协会会员,晋中中华文促会理事。2015年开始写作,主要创作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散文选刊 下半月》《九州诗文》《乡土文学》《娘子关》《山西日报》《语文报》《三晋都市报》《晋中日报》等刊物。

        2016年12月17日,散文《最后的目光》获《海外文摘》杂志社和《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社共同举办的“2016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2017年3月5日,诗歌《一起走过》获“太阳谷诗社”和“晋中诗歌协会”共同举办的“诗意栖居地”网络征文大赛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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