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深圳特区报 2017年04月06日
张 麒
我一贯信奉“诗无达估”的主张。读一首诗,首要是领会诗人在诗中所表达的思想,体悟诗的情境,欣赏诗的美学。但这并不是说对诗句的关键词、独特意象不作具体解释,而笼笼统统地“泛泛”言之,含糊了事。
苏舜钦的《淮中晚泊犊头》诗中“时有幽花一树明”的句子,如果不对一树“明”花作一番探究,则全诗黯然。全诗如下: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从未见过任何一个选本解释此诗中的“花”。《诗林广记》解释说,这句和“一树高花明远村”(郑獬《田家》)有点相似,皆清绝可爱;刘克庄《后村诗话》、陈衍的《宋诗精华录》,则只看到全诗的后两句,即将“风雨”、“潮生”和韦应物《滁州西涧》诗中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比较来比较去,评优辨劣,简直莫名其妙。
其实,这首诗的看点就在于“时有幽花一树明”这句,它是全诗的色彩基调,是诗之所以“清绝”的基准,不解释清楚这一句,或者绕过这一句,则“青草”、“孤舟”、“古祠”、“风雨”、“潮生”皆失去意境的依附和场景依托,乃至心情的依存。
看得出来,诗写的是早春偏晚时节,尚不到“仲春”无处不飞花的时令。“幽花”,指尚没有烂漫绽放,“一树明”,满树满枝明晃晃的,娇滴滴的样子。这是什么花?是梨花,不像,不合诗的场景;是杏花抑或其他时令花卉,也不合诗人的处境和情怀。其实一树“明”花,是白玉兰。只有白玉兰,开在江淮以及江南这个时节,也只有白玉兰开在犊头(现江苏淮阴县境内)古祠周围才有些靠谱。
我多次去杭州,有一次就在诗人同一个季节里到过西湖赏春游玩。顺着西湖岸边走,不时闪出一株两株“一树幽明”的白玉兰,叫人眼前一亮,心中好生明快,尤以雷峰塔、灵隐寺一带的白玉兰开得最为兴致。在树荫丛中,在草木深处,幽幽的一树,花明雅雅地绽放,远远望去,仿佛着奶白色蚕丝衣裳的美妙少女!
白玉兰,是先开花后有叶的,真是难得,就像岭南一带的木棉,先是满树大尺度的红花而少见树叶一个样。不过,木棉花开得过于热烈,而不似白玉兰含蓄而纯真,叫人爱怜。
皇家园林,古刹大院,道场和圣地,总不缺白玉兰,它代表着清雅、圣洁和庄严,且很多是野生的,仿佛天生就与清静高雅之地有缘,大自然真是奇妙得很。后天培植者,往往多像广玉兰那种,花色、花期、花的大小和稠密度均不及白玉兰,因而也就难有“一树明花”的感觉。再者,苏舜钦写这首诗时,已遭受了政治上的挫折,但心灵并没有从此沉寂,就好像一片暗绿的原野和春江的河岸,时而出现一树明丽的花色。白玉兰俊雅和清丽的物象正符合诗人的心境,进入诗人眼帘,一下子便潜入诗人心怀,跃然纸上,自宋而来感染了万千读者。一树“明”花,成为历久弥新的一种品质、节操、希望的象征。
我解“幽花”为白玉兰,不是多事,也并非拘泥刻板。如果像某些注本,该说清楚的没有说清楚,不该讲明白的却非要里里外外地翻个遍,那我就不确解是什么花,只笼统地说是“山野的花”作罢。但我不能,因为我是一位懂得诗的读者,应该最大限度地走进诗人的内心深处,把诗的意境和“浪漫”推向极致,对诗所立足的时空和诗人当时的心境做准确的恢复和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