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瓶森林
阳光弥漫,透过破旧的、木头窗户洒下淡淡的光束,有砂糖粒的质地。我眯了眯眼睛,打开窗。
空气纯粹而干燥,带着刺的白蔷薇开在斑驳的墙上,透明翅膀的蜻蜓停在我的木头篱笆,我闭上眼睛忍不住想要微笑,深吸一口气,到处飘着紫色鼠尾草稠软的蜂蜜般的甜味。
我张开眼睛,看到远处,地平线的尽头,似乎有一个小白点。我揉揉眼睛,那小小的白色身影正快速地朝我移动,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来到我的窗下,纵身一跃,跳上窗棂,激起空气的一阵旋转,丰厚绵软的尾巴便落在我的手边,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
它毛色纯净净像是冬天的雪粒,一抹红色的纤细的花纹,妖异地开在它的额头。我看到它的脖子上系着一个铜铃铛,当它跳起的时候,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它仿佛朝我笑了,眼睛弯了弯,琉璃一般的眸子像是太阳旁边被染成金色的云朵。
我伸出手想要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没等我把手放上去,它突然猛地后退。蓦地一痛,它锋利的爪子抓伤了我的手,出现一道小小的血迹,它最后深深地凝视了我一眼,然后飞快的转身跳下去,尾巴扫过我的窗台,瞬间钻进花丛。
我有些错愕,像是觉得错过了些什么。突然,有一抹闪光掠过我的眼眸,我低下头,窗台上的风信子开的正好,有些泛黄折皱的信纸静静地躺在窗边,和它们一起的还有一个安静的折射着日光的玻璃瓶。
是那只小狐狸留下的。
传说这片森林里每一缕阳光所及的地方都有一个故事,这个瓶子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我好奇地拿起它。
阳光下的玻璃瓶闪着柔和的光芒,瓶中白色的日光划过浅蓝色的天空,太阳下插满了小小的绿色的森林,草地上似乎长着一朵一朵的蘑菇,有白色的鸽子,哦,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从森林上空飞过。我正想凑近一些仔细端详,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
“打扰了,请问这里是森林解忧铺吗?”
“是的,您好。”我把瓶子放在窗台上,给声音的主人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他灰色的眼睛笼罩着一层谜一样的阴影,目光低垂着,忧伤而憔悴,他下巴的线条宛如刀刻,长满了青色的胡渣,凌乱的头发打着结还没有梳理。
“希望不会打扰您。”他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
“不会,您不用担心。”我微笑地看着他。“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其实是……”他皱起眉头,话说了一半,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您不用紧张,也许小店能帮上您的忙。” 我关上红色杉木的门扉,从废旧壁炉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套青釉瓷具,沏上温热的茶。
“允许我冒昧的称赞,您的眼睛真美,一定是上帝的赐予。”
“哦……这句话……她也这么说过……”那男人声音有些颤抖,像海面上一颗脆弱得随时会碎掉的泡沫。
“请您说一下到底什么回事吧。” 我把杯子递给他。
“其实是,我找不到我的妻子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知道这种事……”
“没关系。”我笑了笑。
他深深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开始回忆。
“我的妻子啊,不骗您,她真的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森林里,那天阳光很好,地上到处都是阳光的倒影,那场景像是一幅巴比松画派的油画一样,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在落叶漫天的梧桐树下,温婉一笑。”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美丽的梦中。
“她煮的海鲜蜂蜜巧达汤的味道会飘满整个房间,她微凉的声线像烈焰下的冰霜,她嘴角的笑意能让空间静止。”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微微下陷,脸上出现一抹笑意,无比温柔。
我感到空气中满含水汽,有些青草混着泥土的味道,要下雨了,我走到窗边,天色有些暗红,映得湖水泛起粉色,天地寂静,却让人感觉下一秒就有闪电把天空劈做两半。我把窗户关上,低头看见那只玻璃瓶仍然呆在窗台上,像是守望着什么。
“我送给她藤草编的铃铛项链,为她用紫色的凤仙花染出杏黄色的指甲,把桔梗花别在她的发间。”他的描述过于迷离泛滥醉人,像是点燃了整条银河,幸福地让人晕眩。
“可有一天她却不见了。”随着声音落下,他眼睛再次蒙上一层雾气。
“您不要着急,慢慢说说当天的情况好吗?”我安抚他,窗外的雨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那一定是打在梧桐叶子上,慢慢滑落到蔷薇花蕊里,然后倏地一下滚入泥土中。
“那天我正在森林里打猎,我遇到一只狐狸,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狐狸啊,它白色的皮毛像是天使的羽毛一般,丰厚的尾巴似乎闪着光泽,我当时就想,我要打下它为我的妻子做一个温暖美丽的围脖,我当时甚至能想象到她带上之后嘴角甜美的酒窝。”他粗糙宽厚的手指微微用力的捏着杯子边缘。
“然后呢?您打下了它?”我好奇地问。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要知道,我从小便是猎人,我的枪法从来没有失过准头,我敢肯定我一枪打中了它的脑袋,可等我跑过去却发现它不见了。”
有一些东西慢慢渗入我的神经,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雨越来越大,我能听到雨连成线,划过空气的声音,湖面一定泛起了无数的涟漪,蔷薇花大朵大朵掉落,墙角下的白陶罐落满了雨水。
“我十分懊恼,要知道能遇见一只毛色那么漂亮的狐狸可不容易。”他仰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我在快黄昏的时候才回到家,我的妻子总是在黄昏的梧桐树下等着我归来,浓厚的暮色总是把她包裹的像一只蝴蝶,可那天我的妻子不在那里。”
“说不定她是有什么事情。”
“我开始也这么以为的,我以为她是到森林去采一些用来煮汤的蘑菇。可一晚上她都没有回来,我从黄昏等到第二天夜晚,还是没有发现她的影子。我有些害怕,便跑到森林里去找她,可我只能看到像要把我吞噬了一般的巨大夜幕和猫头鹰放着光的眼睛。”男人的眼睛有些红,捏着杯子的手指几乎泛起青白,我能感到他清醒而绝望的悲伤。
“她真的走了。”
雨渐渐大了起来,我能听到雨滴噼里啪啦打入湖水的声音,天色微妙,云彩像是滴入清水的墨汁一般,迅速渲染成一种张牙舞爪的姿态,在雨中呼吸的草木辛辣芳香,风铃在风中不停地晃动,“叮铃”作响。
“可我不知道您能帮我什么。”男人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神情复杂的看着我。
“不多,可也足够了。”我看了一眼那只玻璃瓶,抿了一口杯中的水,感受口腔里温润的茶叶特有的苦涩,“给那只狐狸染出杏黄色的指甲吧。”
“这跟我妻子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男人显得有些愠怒,“难道这样我妻子就能回来了吗?”
“也许。”我轻轻晃着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杯子,杯中激起一阵涟漪,挂在杯壁上,“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你知道,我们总会无意的伤害到一些人。越是重要的人,我们越是战战兢兢,却偏偏越容易伤害到他们,心不变,万物皆不变,记得你的初心,重新种下因果,也许缘还会继续。”
“重新种下因果……”男人喃喃自语着。
半晌,他抬起头来,“多谢。”
“对了,告诉您,这茶有些苦。”在他踏出房门的前一秒,他背对着我,脚步停顿了一下。
“这样才足够记得,不是么?”我轻笑一声,朝他的背影举了举杯子。
男人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我听到我的风铃的声音变得悦耳,这才意识到窗外雨停了。
我走到窗边拿起瓶子仔细端详,瓶子里的森林里似乎有一个女子,她在跳舞,足尖轻踮,素白的衣袂飞扬,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眉间触目惊心的鲜红色诡谲而妩媚,清脆的铃铛声从她身上某个地方传来。她眉宇间的的神态如同白天鹅死前一般凄绝,又仿若新生。
正当我想凑近些仔细看的时候,手上的伤口突然一阵疼痛,瓶子毫无预兆的从我手中掉落,它在虚空中划出一条笔直的线,碎在地上。
有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独特的杜松子的味道。
我看了这碎片良久,然后打开窗, 阳光柔和而清凉,天空像是荷叶上浑圆的露珠,晶莹而透亮,地上落满了盛着雨水的梧桐叶子,湖里刚开了一朵野生睡莲,侧眼望去像是落在湖面的一只野生的纸鹤。
我突然感到有些恍惚,那男人离开了,一如往昔他从未来过一般。只剩我掌心的伤口在隐隐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