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未央
看着父亲满身被鲜血覆盖推进病房,我整个身体都僵在那,吓得不敢动,母亲在一旁,一边哭一边捶着胸口,嘴里念叨:早就跟他说今天让他歇一天了,他偏偏不听,都怪我没有劝住他……
我过去抱住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的母亲安慰道:“妈,别这样,爸一定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内心的忐忑让我吓得忍不住反复深呼吸,想努力克制恐慌让情绪稳定下来,母亲已经濒临崩溃,我不能也让理智崩塌。
过了许久,医生把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我擦干眼泪急忙跑过去问情况,大夫说:幸好没有撞到关键部位,只是失血过多,过两个小时等病人麻药散去,他就会醒了。
纠在一起的大脑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母亲激动到跪下来反复给医生道谢,我赶紧过去扶她起来。
好在父亲没事,要不然我想,这辈子我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
我们家是一个不太富裕的低保家庭,依稀记得小时候,一家三口挤在一个破烂不堪的瓦房里,每次下雨家里还会漏水,屋子里特别冷。
父亲决心给我们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于是跟着工人们学了一门手艺,一路南下去了广州。
他当时做的是电路装接、维修的工作,听妈妈说,在那个年代,做那行很有前景,能赚不少钱。
然而好景不长,没出去几年,父亲就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坎,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对颜色的分辨率越来越低,甚至连黄色和红色都分不清,导致有一次差点接错线被领导抓到,直接开除了。
他懊悔莫急,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这属于色盲,是遗传,治不好,并且慎重提醒他以后不能再做对颜色分辨有极高标准的工作了,要不然很容易出危险。
那一刻他觉得天都快塌了,年轻热血的他本来想在这一行大展拳脚,把自己的爱好做到底,但命运当头棒喝的一击瞬间让他失去了方向。
母亲知道情况以后,情急之下带着我赶到广州,一开门,就看见消沉的父亲躲在那个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埋在双膝下呜咽地哭,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的出他有好多天没有洗澡了,甚至都没有出门吃饭,蜷缩在家。
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将屋子打扫干净,而后默默坐在父亲身边,安慰他许久,劝他大不了再选择另外一条路,消沉下去对当下也没有任何的作用。
那时候,广州盛行做小本生意,商贩四处可见川流不息,父亲在母亲的建议下决定瞄准商机,租下一个商铺做水果生意。
当时做同行的人很多,一开始并不顺利,隔壁又有些不怀好意的商家恶意竞争,利用低价策略给新入行的父亲施压,想让他赶紧走人。
但父亲迎难而上,和母亲商议每天坚持四点半起床去市场拿货,因为早市拿货能拿到更高的市场差价,促使在竞争时有更高的降价空间。
日复一日,他就这样每天准点去早市,晚上看铺到转钟两点,夜宵摊收了他才关门。
年幼的时候,我除了去商铺上找他,平时几乎见不到他的人,他把所有的时间和心血几乎全部耗费在了生意上。
上天总是不会辜负努力的人,商铺生意做的越来越大,父亲的水果铺前人流络绎不绝。
在那个年代,多数人都是南下的打工族,每个月挣得不多,水果经济实惠,品质过关,母亲又天性善良,经常在大家买的时候送很多,一来二去熟了,回头客特别多。
都说生意做大,自然就会有人分外眼红,这都是真的。那段时间,除了隔壁商家的不良竞争以外,在午夜的时候,开始有一些光着膀子,身上纹着奇怪纹身的社会混子找父亲麻烦。
他们一上来假装买东西,而后故意不付钱,和父亲争论两句就开始砸铺子,我被吓得躲在母亲身后哭,父亲婉言劝他们,东西都可以随意拿去,但请不要砸铺子,他们撂下狠话说:赶紧关店走人,要不然就天天来闹。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社会是一个混乱的大染缸,鱼龙混杂,即使像父亲这样老实本分做生意没做任何伤天害理事的人,终究也会有人看不惯。
父亲顽守镇地,即使每天都受人威胁被人砸铺,但还是日复一日坚持着,为了经常光顾的客人,更是为了我和母亲。
直到有一天,那群混混带着他们所谓的黑社会头目过来,母亲正低头收货,我乖巧地蹲在她身边,父亲在里面喝水,那人把刀一下架在母亲的脖子上,我也被另外的几个人扣住,头目一声吆喝让父亲出来,看到这一幕,他吓得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那人扯着嗓子带着命令的语气对父亲说:
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机会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还是不关门走人,那她们的命就别想要了。
父亲哆嗦着噗的一声跪下来,不停地磕头,求他放过我们,只要能放过我们他什么都愿意做,头碰到地一次一次磕,额头的血慢慢和地面的杂质碰在一起凝成血状,我大声喊着“爸爸”,哭得撕心裂肺。
那人得意地笑着说:早这么听话走人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于是一个手令让那些人把我放出来,母亲也从他手下逃脱。
只是这一次的打击又让父亲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抱着我们在店铺前放声大哭。
或许它更像一个告别仪式,意味着某些对你尤为重要的东西再一次被残酷的命运硬生生夺走了,而你除了接受以外别无他法。
第二天,父亲无限不舍地关了店铺,带着母亲和我离开了这座伤心的城。
造化弄人,生活并没有因为父亲的不如意可怜他半分。
在深圳,由于经济危机的影响,大部分厂倒闭,这意味着能找到工作的机会已经非常渺小,而且他的年纪,已经不再有优势跟年轻人竞争。
他只能重新做回本行,但深圳的物价水平实在太高,商铺的价钱高到更是让人惊叹,无可奈何他只能选择在街边当小贩,推着车去做生意。
父亲的眼睛由于色盲,没有驾照,无法像别人开着大车去进货,但市场距离却非常远,他每天凌晨骑着三轮去拿货,十二点以后才拖着一大车货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一吃完饭就赶着点出去,比以前辛苦百倍,收益却已经比那时少了很多。
更令人绝望的是由于城市规划加重,城管对市场秩序管理非常严格,路边的小车小贩压根没有生存机会。
父亲经常遇到城管,好的时候能在追击之下逃脱,什么都不丢,反之不仅被罚大笔钱,车子也要被没收。
我自己去给他送饭的路上就撞见过一次,城管开着四五个车追赶,他艰难地踩着,用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完全顾不了路况。
深夜父亲带着伤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没有看到车,我就大致明白了,母亲出来给父亲擦着身子给伤口抹药,心疼得默默地在后面流眼泪。
我在一旁哽咽劝他:爸,咱不干这行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即便剩下那两年不读了也可以,只要你和妈妈健健康康的,就够了。
父亲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女儿,爸爸没什么本事,这辈子虽然不能让你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人家孩子有的我一样不会少你。
想再说些什么,被父亲挥着手拒绝,让我去休息,我清楚他的脾气,于是没有再说话。
但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为了躲避城管的追击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头部大量出血被送往了医院。
守在那里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脑子乱成一团,虽然我在学校努力学习,在实习公司认真工作力求表现……但我觉得自己为他做的太少太少了。
命运翻云覆雨实在太残忍,他乞讨式地向生活低头,因为色盲告别维修,被人逼迫告别商铺,在深圳颠沛流离每天被人追赶,但为了给我最好的成长环境,给我和妈妈更好的生活,一次次被打的遍体鳞伤,却没有丝毫怨言。
也许父爱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却重的像山,不知不觉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我站在病房外,告诫自己,一定要更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哪怕能做的并不多,也要靠自己的力量让他不再继续低声下气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