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一个边远的小山村,身高只有一米五七,肩膀还明显向右倾斜着,他36岁的时候,才娶妻。按照当地村民的说法,他这是捡了个女乞丐做老婆。也难怪,他的新娘是个又聋又哑的丑女人,身材矮小,头脑痴呆,“依依呀呀”发出声音的时候,就像80岁的老太太打呵欠——一望无“牙”。这个女人后来就成了我的母亲。
他37岁的时候生了我,40岁的时候又生了我的妹妹。家里一下子就添了两个可爱的女儿,他乐了,逢人便说,我老王家有两个千金了,她们真是可爱极了。但他的快乐没能停留多久,沉重的家庭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捉襟见肘的日子让他心情沮丧。看着人家夫妻双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站在自家的几亩薄田里,总感觉自己的妻子不是个女人,而是他人生的累赘。
事实上,从我能记事开始,我就知道,他一方面竭尽所能地对我和妹妹好,一方面又把所有的不快乐、生活压力发泄在妈妈的身上。我常常看着他满脸愁容地从田地里回来,然后大声呵斥母亲。当然,母亲是听不到他怒骂的声音,唯有看着他愤怒的表情,然后战战兢兢地躲在一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小声哭泣着。当他呵斥完了,一转身便从皱巴巴的衣服口袋了掏一把花生米、两个球奶糖塞到我和妹妹手里。
我8岁的时候,渐渐懂得了母亲,对母亲动了恻隐之心,开始为母亲辩解,常常站在他和母亲中间,和他怒目相对。那些恶毒的语言,不堪入耳,让人无法呼吸。尽管母亲什么也听不到,但母亲一定可以看得到,她还想要反驳几句,却又无法言语,唯有悄无声息地淌着泪。
他骂我“女大不中留”,然后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生火做饭。他一边把热腾腾的并不可口的饭菜端到饭桌上,一边狠狠地瞪着我,说:“下次再护着这个贱女人,我就饿死你。”
我那时被他宠爱着,什么也不怕。在他有空闲的时候,缠着他讲妖魔鬼怪的故事。他讲的故事很离奇,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大多还是好人,最终还可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和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听了,常常用手捅他的胳膊窝,问他为什么讨厌母亲,却又娶了她。他的故事,被我的话打断了,他一脸的苦笑。
12岁的时候,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也就那一年开始,我再也不愿伸手接过他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掏出的花生米、牛奶糖。他怔怔地看着我,愣了好一会,然后把花生米、牛奶糖悉数给了妹妹。我和他感觉是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终于对母亲动手了。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远远地看着母亲坐在屋前的矮凳上,他伸手一拳打在母亲的脸上。我飞快地跑过去,还未站定,他的拳头便落在了我身上。我没有哭,突然有些心痛,觉得他是那么丑陋,那么恶毒。那一刻,我想逃离这个家,越远越好,到一个无人知道的世界去。
初中毕业后,我选择了读职业学校,因为在当地职业学校不仅不要学费,每月还可以从学校领到两百元生活费,我可以不依靠他好好活着。去学校报名的前几天,我把家里所有的衣物都清洗了一遍,晾干了,叠好放在衣柜里,虽然我恨他打骂母亲,但我真想自己能为他分担一点点,过度的操劳,让他早早弓起了脊背,像个糟老头子。
他知道我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对过多管束我,任由我自己在学校折腾。但他还是怕我在学校饿着,隔三岔五托来城里办事的村民送钱给我。他托人送来的钱,皱巴巴的,还沾着油腻,我能想象他数钱的样子,想象他赚钱有多么的不容易。当然,他托人送来的钱,我一分都没有用,我用书纸好好包着,搁在一个木箱底下,我希望这些钱能留给妹妹上大学,我不想妹妹和我一样没出息。
在职业学校混了两年后,我和一群同学来到了珠海一家工厂打工。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人了,头发花白,干活也不利索了。而那时候,妹妹到了县城读高中,花销很大。为了妹妹的学费,从未当过伐木工的他,买了一把大斧子,去了离家十多里外的林场伐木。林场的场长嫌弃他年纪太大,不安排活给他干,他便咬牙扛起了一根百来斤的杉木给人家看。但他在林场干了半年不到,还是被林场辞退了。
我把打工挣来的钱邮寄给他。我还打电话骂他,都一把年纪了,还逞什么能啊!他哭了,因为我听到话筒里传来“呜呜”声。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显得那么懦弱,他真是老了,我更不敢相信一个如此粗暴的男人也会哭泣,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自从去了珠海后,我差不多四年都没有回家,即便有时候看着同事们一个个急匆匆地回家,我也产生了回家的冲动,但一想到他,我便犹豫了。于他,我只能是眼不见为净吧。
但还是有一次,他破天荒地出现在工厂门口。他说,他来只想告诉我,政府为他办了低保,妹妹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然后转身便要回家,我怎么也没能留住。我想问他,是不是想我才来看我呢?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句话,我终究没能说出口,任由泪水模糊了双眼,打湿了整张脸。
去年开始,和我一同在珠海打工的同学陆续有人回家结婚。看着他们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我开始想念一场恋爱,平平淡淡的,却又甜蜜无比。或许,我骨子里是个恋家的人,我拒绝了好几个外省男孩的追求。也或许,是我站在他们面前,我有些自惭形秽,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有一个又聋又哑又傻又丑的母亲,他们更不知道我有一个斜着肩膀的喜怒无常的父亲。
终于有一天,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递过一杯奶茶,笑着问我:“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我看着他,刚要说点什么,他便抢着告诉我,他家和我家不远,而且他还见过我的父亲母亲。
我慢慢喝下那杯奶茶,默许了他的爱恋。
我最终和那个男孩在去年年关一起回了家。尽管男孩的母亲有些反对,有些介意我的出身。
回到家,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了双方父母。按照家乡的风俗,女方父母收受了男方的礼物后要主动去拜访男方父母,以示双方正式结成亲家,就是一家人了。他兴致勃勃地穿上我为他买的新棉衣,然后和我们一起急匆匆往男方家里走。
忽然,我发现母亲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嘴里“依依呀呀”地叫唤着,我知道,虽然我们担心母亲走不了山路,临行前,我们都没有邀请母亲,但她一定猜透了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她希望能亲眼看看女儿未来的家。他折回去,拉着母亲的手,示意她回去。母亲不依,他握紧拳头,高高举起。我冲过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我歇斯底里地对他说:“她是我妈!我们的一家人!我们要相亲相爱才是,你知道吗?”
他松开拳头,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他抓住母亲的手,轻声地说:“想去看看,就走吧。”
我想,那一刻,他终于懂得,不管身边的女人,她是谁,有多丑多傻,但正因为有了她,我们才有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啊!
作者:朱钟洋;笔名:布衣粗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