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童 年
我的童年是苦的,但也充满童真和乐趣。 那时我们家是那样的贫穷,我的大姐十四、五岁了还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大哥二十多岁了还没找到媳妇,而我与六岁的弟弟是长年不兴穿裤子的。我们都参加集体劳动争工分,但是到分粮食的时候,总是得不到半年以上的口粮。尤其是到每年的五黄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总是靠洋芋野菜过日子。爹妈每天不停地劳作,可是总离温饱很远。到了冬天,由于没有衣服,以及没有烧火的煤炭,一家人总是挤在那烟雾弥漫的柴火堆边。夜晚,我和弟弟总为 争抢那条单薄的破棉絮而吵闹,引来父母一阵大骂。早晨,因为没有火烤,父母总是强迫我们继续睡觉。在这样的日子里,你们可以想象我们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盼望温暖的春天。
虽然已是七十年代末,但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到我们那里,在我们居住的德木垮大沟这样的地方,和我们家情况一样的人家户比比皆是。
这是一条绵延数十里的大山沟,一条常年亮清清的大河弯里拐翘在山沟里淌着,两边,除了些只能种荞麦洋芋之类的寡廋寡廋的偏坡土之外,就是些刀削过似的悬岩,岩上长些低矮的小灌木以及毛藤之类的植物。那个时候,我们家烧火做饭煮猪食用的也多半全靠这些东西了。隔我家不远有一个地方叫撮箕麻窝,那是整个德木垮大沟最平最开阔的地方,其实也只不过是个方圆两三百米的小平地而已。春兰家就住那里,隔我家住的藤子坡不远。她老爹王二狗是我们那大队的大队长,而他家也是我们这里最宽裕的一家,当我们大多数人家已经发动所有人马寻找隔生洋芋或其他什么度日的时候,他家还能天天吃上青菜糙苞谷饭,而春兰时常穿在身上的那件蓝底白花的衣服,以及脚上那双总是洗得发白的小解放鞋,老是让我和我一样的小孩子们无端地对她生出一种恨来。现在想想,那无非是一种羡慕加嫉妒的混合感情罢了。因为这种混合的玩意儿,春兰受够了我们的气。我们经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以后娶媳妇就要一个身穿花衣服,脚穿解放鞋那样的,并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哼出几句南腔北调的山歌来,那龇牙咧嘴扭头歪颈的样子,当时就将她气得眼泪花子直打转转。或者,就是瞅她要经过的小路上,用梧桐木叶包几坨稀牛屎之类的埋伏在紧要处,她一不注意,那双发白的小解放鞋立马就中了我们的圈圈套套。看着她那狼狈的样子,我们便嘻嘻哈哈一哄而散。之后,我们怀着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忙着割草或打柴去了。
在这些当时我们以为是创举的恶作剧当中,我毫无疑问 地起了极其重要的带头作用,春兰毫无疑问地去向她老妈告了状,她老妈又毫无疑问地到各家各户打招呼敲警钟。在这一系列的毫无疑问之中,我总是值得注意的头号角色 ,因而我那瘦弱的屁股蛋最终也毫无疑问地被老爹的细金竹条子兢兢业业地修理了一回。那种实实在在的痛感,让我一连几天都还觉得有人曾经在上面做过手脚。
在我的记忆中,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青黄不接的夏天。
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将我们整个德木垮大沟的麦子践踏得颗粒无收,要知道,那可是我们接上大季赖以生存的救命粮呀。乡亲们木呆呆地看着脚下荡然无存的土地,一个个捶胸顿足叹老天无眼麻绳为什么朝着细处断?一时之间,整个德木垮大沟处处充满悲哀的叹息。一天,我和弟弟蜷缩在灶火前,眼巴巴守着锅里煮着的几个洋芋,还是半生不熟的时候,母亲捞出来给我们吃了,然后便咽着口水走开,真的,她走开的时候,我亲自听见口水在她喉咙里流动的咕咕声。正在此时,父亲有气无力地扛着一个胀鼓鼓的口袋走进家来,他说是春兰她爹发给我们家的救济粮。于是,我家那副祖传的老石磨子大约哼哼唧唧地吱呀了两个小时,当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饱餐了一顿苞谷米稀饭。父亲一边咕噜咕噜地喝着稀饭,一边充满感激地对我们说:春兰他爹是好人呀。
也就是从那时起,那五十斤救济粮,使我改变了对春兰的看法。偶尔有人欺负她,我总是用我以前带头大哥的身份将那帮小淘气蛋镇压下去。我知道,我的这种做法是为了以前而悔过,然而更重要的是为了报答那五十斤救济粮的恩情。父亲常说:有恩不报是小人啊!
1981年,9岁的我穿着母亲现做的半条裤子上了一年级。
实行土地承包,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后,我们的日子逐步好过起来。父亲说:娃儿,这回吃的不愁了,你去上学吧,穷人要喂猪,富人要读书嘞。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希望的神色,9岁的我似乎能明白他的心情。
那时候天空是那样的清丽,土里的苞谷正背着胖嘟嘟的娃娃,像一群群赶回娘家的媳妇。早晨的太阳像一张娃娃的脸一样,红红的。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9岁的我对这样难得的日子不可能有好深的感触,真的,直到现在,我仍然这样想,读书应该是孩子天经地义的权利。但是春兰就没有读书,她爸说:女娃儿家有哪样读法哟,你妈一辈子没读书,到现在还不照样过日子?春兰眼里含着泪珠儿,在早晨的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天真幼稚充满期盼的光,然而她最终还是失望了。
第一天放学回来,我看见春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我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她咬着小指头说:我想看你的新书。
我从瘪兮兮的书包里把语文、算术书拿出来放在她手里,她只是好奇地翻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还我时才说:你嫑把书弄脏、弄坏,好吗?这口气听起来好像这书是她的而不是我的。
她从衣服荷包里摸出两个上面还沾有柴火灰的苞谷,递到我手里说:我晓得你没吃饭,我在我家园子里掰了两个苞谷,怕我妈看到,拿在背后坡上烧的,你快吃吧。
我接过苞谷,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只是大口大口地啃着。在我快要吃完的时候,她突然说:你读完了,这些书能送给我吗?
我说:给你做哪样,你又认不得。
她说:你可以教我呀。
要得嘛。我答应得是那样的干脆,好像我真能教她似的。
春兰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那时,傍晚的夕阳将天边的云彩染得绯红绯红的。她走了,我突然感到她是那样的可怜,尽管我以前是曾经那样地羡慕和嫉妒过她。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灶火边煮猪食。我问道:妈,春兰家爸为什么不让她读书?母亲说:还不是因为她是女娃儿。母亲的回答很简单,可我还是不明白,女娃儿为什么就不能读书呢?我感到我是那么幸运,因为我是男孩。
日子就像我们家门前的德木垮大河一样流过去了,一晃我就读完了小学,即将上中学了,我就要告别我的童年,到离家更远的地方去了。上中学后,我再没见过春兰,后来听说去了浙江,也许,她的梦会在那里开花哩。如今,做小学教师也快20年了,我时常想起我那充满苦涩的童年岁月。我的小伙伴,童年时的冤家春兰,你如今还会想起儿时的那些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