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时,我曾在老城区的繁华地段,开过一家“箱包店”。
凭借一旁火爆的美食城,饭点时,觅食的男女们,如沸腾溢水的大溪,热闹涌动,店里的生意也掀起高潮。
美食城外面的小路上,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举着透明塑料纸包的玫瑰,向出入的情侣兜售着,追随着。
她常穿一条的黑白细条纹裤,跑来跑去,像匹小斑马在来回趟过大溪。
“哥哥,给姐姐买支花吧,姐姐好漂亮啊!”
“叔叔,给阿姨买支花吧,阿姨好美啊!”
“帅哥,再多买一朵吧,好事成双呀!”
糯软的童声,道着忽悠的话。
街口,一矮个子的中年女人,视线追踪着女孩,脚边一只敞口黑塑胶袋,里头挤满了玫瑰。
夜晚,美食城的霓虹斑斓的滚过女人脸庞,仿佛是川剧中的“变脸王”。
特别到周末晚上,女孩的生意不错,大中学生们成群的过来吃喝,再去对面游乐城里打电动。
10元一朵的花,配上女孩甜甜的恭维,男生很容易会买给女伴。
我常见女孩,不费大力的成交出一朵花,举着十元纸币,跑回中年女人那,撒片刻的娇,又带另一支玫瑰向下一个“目标客户”趟去。
她也会偷懒,年龄相仿的孩子,和父母结伴,举着喷香的“肉串、炸香蕉,紫雪糕”或搂着各式毛绒公仔走过,目光便追随而去。
女人在不远处,家乡话唤她,她才回过神来。运气不好的时候,也会碰壁,缠了一路的人,急了,骂“小畜生”有之,做势打她有之,她撑大眼睛分辨男人是否真生气,还是下一秒即掏出钱,判断着该不该继续纠缠。
一次,一对衣冠潇洒的情侣,厌恶女孩的手抓了他的衣角,巴掌一个朝她甩去,啐骂着“小鸡婆!”
她哭号着,眼泪抹花了脸,“吧嗒吧嗒”的走向远处的女人。女人焦急的看着一切,不敢上前接应,看来卖花团队只得她们两个人,这碗饭不容易吃啊。
“在外面少惹事顶要紧。”是女人告诫女孩的话。
一天中午,在开足冷气的店里,我被闷得头胀,打开门透气。树荫下女孩撅着嘴,倒拎着花走过,像只踩扁脚的小斑马。
“哎,今天生意不好吗?”
我叫住她,同在一条街上讨生活,没打过交道,也不陌生。“不好,阿姨。”她恹恹的说,手中的花己经发焉了。脚踝处破了一块皮,血有些渗出,我招呼她进来,找创口贴贴上。
“阿姨,那个常来你店里的小弟弟,是你的儿子吗?”看来她平时留意过我,如我留意她。“他在读幼儿园吗?”“对啊,你读幼儿园了吗?”“没有,没啥意思。我妈说,幼儿园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小猪一样,还不如我卖花,可以赚好多钱。”在冷气中女孩精神起来,操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口气。
原来她们是母女,难怪女孩看上去干净整齐,想起女人流露的焦急神态,我有些安慰。也有些好奇,一个母亲,是碰到什么难事,才舍得孩子来干这种活呢?
“我也有小弟弟,今天外婆带他坐车来了。妈妈去车站接了,一会再来接我,手里这朵卖掉,晚上我就不用再出来了。”女孩挥舞着手中的花。找了瓶矿泉水,倒进纸杯给她,剩下的把花插里面。女孩“咕咚”的喝着水,我们俩相对照,第一次近距离打量。
五官清秀,软黄的头发,拢在后面扎成一支小辨子,很像键盘上的@。脸因为常晒太阳的关系,黝黑,把花边似的乳牙衬的格外白。
“今天好倒霉噢!那个男的,不买花,我抱住他的腿,磨他买,和他一起的那个女的也好凶哦,推我,磕到地上了,哼!小气鬼呢!”
她歪着身子,提起腿给我看,噙着泪,像黑葡萄挂上晨露。红豆冰似的小腿上,撒着新旧重叠的蚊虫疤与摔后的伤痕。
她告诉我:家在很远很远的四川,坐火车要一天又一夜,要吃掉好几包方便面;爸爸老是生病在家,每天要喝又苦又浓的药汤;她和妈妈是跟老乡到萧山的,这里钱好赚;她们住在城南农民房,黑黑的房间爬满大大的蟑螂;她们每个月多数钱都寄给外婆了,弟弟养在那......
那天后来,我把那朵缓过气来的花买了,她收我五块钱,说有时为了早点收工,二元一朵都卖。
这之后,只要碰见,就会招呼,有时,她经过我店门口时,看见里面没顾客,就半推开门,拽着身子问:
“阿姨,你今天生意好吗?”
我招呼她进来,镜前,她咧着嘴比划着,告诉我她的小弟弟如何的顽皮,不听她的话,可依然很可爱。我会问镜里挤眉弄眼的她,今天生意好吗?到现在你又卖掉了几朵花?去街口买东西,她妈妈也会对我用笑容打招呼。
久了,旁边中介公司的老板提醒我,不要和这些混社会的外路人多来往,他们偷鸡摸狗,无所不干,小小年纪,就会骗人做买卖,大了那就是坐台的料。
可我想到女孩闪闪发亮的眼睛,澄明如镜,不是因为家境窘迫,不也是父母掌中明珠吗?朗朗蓝天白云下,是一个没有原罪的世界吧!
一段时间里,我没见到她们,可能回四川了,女孩快到学龄。不久后的春节,我带着儿子在“麦当劳”的门口,又看见她,她长高了些,仍然拿着玫瑰花。
她蹦跳的过来,环抱着我的腰,不远处她的妈妈也朝我笑着,嘴一开一合着说着什么,像金鱼缸里的鱼似的。
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我们在麦当劳小丑叔叔的椅子旁话了会家常。她回家了一段时间,爸爸病重了。趁春节,人多,年前和妈妈又回来卖花,生意还不错,上午才往家里汇过钱。女孩从裤袋里掏出几块糖,塞给我儿子,是银行柜台盘子里免费水果糖。
我买了两只汉堡,女孩和儿子各一只,我们互道“新年快乐!”麦当劳的服务生,带领孩子们去跳“健康”舞,我推着儿子和女孩一起去跳,儿子跳得笨拙,女孩合拍大方,笑得开心,像这个城市里所有快乐的小姑娘。
再次一别之后,就没再见她,晨露般的在这个城市里匿迹了。
卖花适合学龄前的孩子,因为可爱,因为同情,因为......如果大了,追着客人跑,去抱腿,去拉衣衫,说那些恳求的话,并不安全的。而没了这份收入的她们,日子还能过的去吗?
偶然走过“麦当劳”的门口,椅子上的小丑叔叔红鼻子下面挂着烤肠大嘴,笑容开裂到耳根。真让人难以明白,什么事情,可以开心成这样?我希望,在某片蓝天白云下,女孩也能笑的那么开怀,一如跳舞时所见的模样。
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夏天的夜晚。大溪似的美食城,随着城市中心的北迁,早退潮枯涸,“箱包店”多年前就易主了,想要美食娱乐得往新区“旺角城”去。
从影院里“冈仁波齐”中出来,脑子还沉浸在朝圣山的藏民小分队里,脚却一步跨进了游乐场。网红的奶茶铺前挤满了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扎着丸子头,高高拎着举过头的打包袋从里面分出身来,身形苗条,眼眉清秀。
我被青春靓丽的她闪到,她也看到我,没等分辨出“似曾相似”,她一声“阿姨”叫出声来。
“你是以前在XX美食城”里开箱包店的阿姨吗?”我瞬间对上号。女孩己经是大人模样。我们都有些伤感,更是开心,十几年的光阴,我变老变世故了,难得女孩一眼认出我。
女孩穿的光鲜,肩背小小的坤包,眉眼间有几分年青女孩少有的妩媚。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她略有迟疑,说在一家婚纱店给人化妆,我想起,那个镜前挤眉弄眼的她,又赞叹眼前画着精致的眉眼,妆容清透的她。
叹光阴的流转,她有了立身之技,如花正初放。她手中萍果七手机响起,边接边四顾张望,说了两句就慌忙要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己经挥手投入人海,正当我摸不着头绪时,她又趟回我面前,一杯奶茶塞给我,匆匆丢下一句话:
“阿姨,这些年我常会想到你,帮我问小弟弟好!”
一阵风似的旋进人流,我这才想起,并没有彼此联系方式。追上去,大溪般的人流深处,女孩单薄的背影,像盛夏的一片树叶,软塌塌的飘进一个中年的胖男人臂弯,男人搂着她的腰,连体婴儿似的拐出了我的视线。
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像"冈仁波齐"山下的转经筒,五彩的马儿驼着各色人儿,一圈一圈的,升降杆上上下下,盘旋在起起落落的路上。
一侧的西饼屋里放着歌,一顿一顿的唱着:
“斑马,斑马,不要跑的这么快呀,让我再看看你那受伤的脚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