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男子的痴情最为可悲,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千百年来,人们惊艳哀婉于陆游与唐琬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鲜少有人注意到那个远远地站在唐琬身后默默注视着她的深情男子——赵士程。
后世人常说,唐琬的一滴清泪,缠绵悱恻了整个南宋;而赵士程的千年沉默,却足以慰藉唐琬的红颜薄命。
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生始终钟爱于一人,身为皇室宗亲,地位显赫,本可以娶得更好良配的他不顾世人的非议,将身为下堂妇的唐琬娶为正妻,并用自己的包容和理解给了她一世深情;甚至在唐香消玉殒后赵仍旧对她情深款款,终生不曾再娶。
在陆唐倾心相恋的年岁里,他沉默着远远守望,将自己的感情妥帖收藏,不言不语,不惊不扰。
1
彼时正是绍兴十年,临安钱府当家主母雍国夫人四十寿辰那日,年仅十四岁的赵士程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那位才华横溢身世却略有些凄凉的表妹唐琬。
只见面前这位娇小柔弱的女子穿了一件淡雅衣衫,乌发轻挽,面如白玉,一双眸子似喜非喜,似含有无限心事。
是了,年仅十三岁的唐琬此时已经经历过家道中落,父丧母死的剧变,较之同龄人,她确实多了几分沉稳与成熟。
许是对这位远房表妹身世的同情,又或是为她身上那一丝娴静的气质所吸引,少年赵士程平静的心湖突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可是当他看到那女子与她口中的“游哥”两相携手,嬉笑亲昵的时候,他不禁心中怅然,他自是知道陆游的诗文才气,也看出了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少女仪容秀美、才思出众,怎不惹少年爱慕呢?
奈何,如此豆蔻佳人,自己确是无缘。
回程途中,少年赵士程立于舟头,回头遥望临安,佳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少年心里有些微微遗憾和失落,一首诗悄然浮现在他心头: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2
自那日钱府寿宴一别之后,赵士程常常会忆起那个娇小婉约的身影,不知不觉中,一缕情丝早已缠住了他那颗懵懂的心。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一年。这日春光明媚,赵士程不愿辜负好春光,又加之他天性喜静,便独自一人乘船游览镜湖风光。
天朗气清,正当他欣赏湖景之时,一缕悠悠琴音飘荡而来,兴之所至,他也抽出随身的长笛与这琴音相和。
一时间,琴音与笛声配合地越来越默契,时而云雾缭绕,时而山涧鸣响,一琴一笛两相呼应,相得益彰。
一曲罢了,赵士程这才看到一对男女从船舱走出。
男子一袭白衫,身长玉立,剑眉星目;女子轻纱曼妙,眉目柔婉。
两人站在一起,竟是如此登对的一对壁人。
赵士程只觉得心尖儿被扎了一下,胸腔里略有些堵,随即拱手向对方道,
“原来是陆兄与唐家表妹,去岁临安一别,不想竟在此重遇。”
是啊,自那日一别,已一载有余,再次见面,竟是这番场景。
赵士程看向唐琬,女子出落得越发美丽了,她望向身旁少年时,眉目间满是娇羞。
赵士程心中叹息,也罢,只要她能得到一人倾心爱护,一世幸福就足够了,我只愿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三人一边叙话一边赏景,不觉日影西斜,薄暮渐起。
陆、赵二人不过是少年郎,稍饮几杯酒便已微醺,不多时,陆游和唐琬便起身回府。
赵士程目送他们相携离开,见陆游细心地为唐琬系上披风,女子则回之温婉一笑,两人之间自有一番默契的情意流转。
赵士程久久地站在船头,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直到衣衫被水汽湿透,才启程回家。
只要唐琬稍微回头看看,就能看到那双溢满深情的眼眸,只可惜,她的目光所及,始终只有一人。
那人,不是他。
3
绍兴十五年,山阴县的百姓都在讨论一件喜事儿——陆唐两家结为姻亲。
看着面前漆红的喜帖,赵士程久久不语。
他们终究要成婚了。
罢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良久。
陆唐两家喜结姻亲,士程心中自然不胜喜悦。念及唐家表妹极为喜琴,士程遍访名士,终于求得魏晋古曲《碣士调·幽兰》,特此为礼,望兄嫂笑纳。
若是今生实在无缘娶她为妻,那便尽力博她一笑也好。
此时的赵士程已经将他对唐琬深深的情意悉数埋藏于心底,这个温润如玉的痴情男子对于心上人总是这样宽厚,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了,我不求你能对我有什么回应,我只求你过得幸福。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却一直没有娶妻的打算。
之后的几年,他一直在外游历,踏遍青山绿水,看过繁花似锦。时而饮酒作诗,时而轻抚古琴。
他原是不擅长弹琴的。只是因为她极爱琴,他才开始喜欢上琴。
他想,若有一日能和她共同抚琴,该有多好啊。
此时的陆游和唐琬已经度过了几年琴瑟和谐,如胶似漆的生活。两人经常吟诗作赋,抚琴弄剑,只羡鸳鸯不羡仙。
美中不足的是,唐琬一直无所出。
4
春暮时节,院中春花早已凋谢,细雨连绵,雨打芭蕉,让人更添惆怅。
只着一袭轻衫的女子斜倚栏干,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一卷书册,眉目间溢满哀愁,面色略微苍白,身形消瘦。
当赵士程匆匆赶往山阴县赵府别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心中一钝,快步朝女子走去。
听到脚步声,女子很快回头,略一顿,声音礼貌又有些疏离,
“原来是赵家兄弟,进来喝杯热茶吧。”
赵士程脚步顿住,心里闪过失落。
他分明看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不了,士程此番前来只为告知唐……,嫂嫂……,你且先在此地住下,若有需求尽管知会士程,我自会尽力为你安排。”
说罢,他又犹豫片刻,继而道,
嫂嫂莫要伤心,陆兄如此重情义,怎会弃你于不顾。何况……还有我在……我……定会好好照顾于你。
言罢,便直奔门外。
她已身为人妇,况现在被婆婆赶出家门,身份尴尬,他若在此久留,定会扰她清誉。
之后的时日里,赵士程常常送些瓜果点心,衣服布料之类的东西来,只盼能减少一些她心中的哀愁。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绍兴十八年,仅有三年的婚姻生活的陆游和唐琬迫于长辈相逼迫,最终黯然分离了。
陆游虽然抗争过,但是在母亲与娘子之间,他最终还是迫于礼义道德休弃了唐琬。
时年,陆游再娶王媞为新妇,很快王氏便怀孕了。
伤心过度的唐琬随伯父伯母返回临安,整日闭门不出,神情郁郁。
唐家长辈哀怜于唐琬的遭遇,多次劝她另择良人,都被她婉拒了。
她一下堂妇,怎可耽搁他人?
她至今脑中仍时时回想起陆姑母声色俱厉的话,
琬娘你临出门时曾问姑母为何厌弃于你,今日,姑母就告诉你。
成婚多年你却无所出,是为一过;
婚后不顾妇德,只贪于与游儿花前月下、吟诗作赋,是为二过;
游儿是成大事之人,你非但于他的前程无半点益处,还时时拖累他,是为三过。
你说,姑母岂能容你?
唐琬心中一叹,。
她自问一向以夫为天,懂他、知他,、也愿助他,不想在人眼中她却是一拖累之人。
心中凄凉,更与何人说?
某日,唐琬独处于房内,正神思恍惚中,忽而听到窗外传来清越的琴音,她凝神细听,正是一曲《凤求凰》。
推开窗,却见窗外绿林丛中,一袭青衫端坐着弹琴的人,可不是那赵家兄弟吗。
赵士程抱琴走上前去,目光坚定充满爱意,他望着面前这个他深深爱着的女子,轻轻许下一生的诺言,
做我的妻吧。
我必不负你。
5
赵士程终于实现了他的心愿,得所爱之人相伴身旁。
尽管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他不顾宗族的百般阻挠,不顾世人的流言蜚语,不顾她曾嫁过他人。
尽管他们相伴的时间仅十载,他却始终待她如一。
他知唐琬心中总留有几分和陆游的旧情,赵却不甚阻隔。
每当唐伤怀往昔,睹物思人之际,赵总是贴心地为她轻掩门窗,小心地藏好他眼中的落寞。
喜欢就会放肆,而爱是克制。
他小心翼翼的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用一个男子最为珍贵的深情包容着她,给予她岁月静好,一世安稳。
这相伴的十年内,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夫妻和乐。
赵知道唐自幼体虚,况经情伤,难免心中郁结。于是他遍访名医,多年来精心为她调理,汤汤水水不曾断过。终于,在唐嫁给赵的第七个年头,她有了身孕。这让赵欣喜若狂,对她更是倍加呵护。
绍兴二十六年冬,唐琬产下一子。
赵唐二人满心欢喜,只觉得今后若能一家三口享天伦之乐、岁月静好,还是多么幸福。
可惜,人间事,从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6
陆游自从再娶王媞后,再没见过唐琬。
听闻她与赵士程成婚的消息时,他正欣喜于自己即将成为父亲。一瞬间,心中百般滋味。
他是知晓赵的为人的。
谦谦君子,斯文朗逸。
琬儿嫁给他,他是该放心的。
更何况,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她另觅良人呢?
他已经负过她了,怎可再令她伤心欲绝?
这数年来,他经历了丧父之痛后便四处游历,王媞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两人虽然感情不笃,这么多年,也还是有了几分夫妻之情,何况,王媞还为他生了几个孩子。
只可惜,陆游再没能那样爱上一个人。
他时常宿于青楼酒馆,更是纳了几房小妾。
绍兴二十九年,又是一年好春光。
这年,陆母已经年迈,不愿幼子再离开身边,陆游便携妻儿返回山阴。
可这一切,沉醉在弄儿之乐的赵唐二人并不知晓。
一天,天朗气清,赵士程携唐琬游玩沈园。
自嫁赵后,唐因害怕外界流言蜚语,也不愿再见到熟识的人,便一直很少出门。许久不曾出门,此时见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她顿觉神清气爽。
赵士程紧紧握着身旁妻子的手,带她在园中四处玩乐。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日。两人就近寻了一处凉亭,在内饮酒休息。
赵士程细心地为唐琬整理略微凌乱的秀发,目光深情款款。
这时,他发觉妻子的身体有些僵硬,便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待看清那十步之外站着的人之后,他心中顿时一惊,立刻回头看向妻子。
只见她凝视那人的目光中满含悲痛。
赵士程心中一痛。
这十年他过得知足而幸福,两人日日相伴,况已有了爱子,很多时候,他都忘记了唐琬心中还驻着一个人,也忘记了他们曾经夫妻情深。
他从未想过,两人竟还有相见之时。
赵士程心中一叹,眼神很快平静下来,默然片刻后,只听他嗓音温和道,
娘子与陆兄多年不见,今日既然碰上了,于情于理,也该敬陆兄一杯薄酒才是。
无视唐琬眼中的震惊与愧疚,赵士程垂下眸子,掩下了眼中的落寞,执起酒壶,为唐琬倒了一杯酒,轻轻放在她手里,道,
且请娘子将这杯酒送予陆兄,我在此处等你。
赵士程目光追随着唐琬,看着她每靠近陆游一步,他的心便钝痛一分。
看到两人目光相接,他更是有些痛苦地低下了头。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能拥有她的心吗?
她心里,自始至终,还是只有那一人。
这边赵士程正万分痛苦着,只听唐琬一字一顿道,
多年不见,夫君命琬儿给表哥送一杯薄酒,聊表心意。
赵士程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头,之见唐琬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笑容温婉又有几分牵强。
赵起身大步走向她,紧握住她的手,低下头温声道,
想必娘子今日也有些乏了,小儿在家也甚是想念母亲,我们回吧。
两人相携离去,再不回头。
独留陆游呆呆立在那里,杯中酒早已倾洒。
7
唐琬自沈园归来,便有些神思恍惚,每每夜半悠悠转醒,总是一阵难过,她怕惊醒身边人,总是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
她不知,她每次转醒,赵士程都会发觉,却总是一声不吭,默默陪着她。
这天,侍女带来一首坊间相传甚欢的诗稿来,正是那首声名显赫的《钗头凤》。
唐琬看罢,面色苍白,身体颤抖不止,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霎时间,半生的坎坷愤郁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随即执笔一呵而成回词,放下笔后,她便直直地晕倒在地。
赵士程冲进房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悲痛地抱住唐琬,眼神看到那张纸上写道“怕人寻问,咽泪装欢”时,心中更是痛苦难忍。
十年相伴,日日的情谊,竟是如此令她痛苦吗?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陆游最后一次见到唐琬,是在赵氏祠堂中。
自那日唐琬晕倒后便接连昏迷好几天,赵士程急得几欲发狂,接连请了好几个名医,却都表示无能为力。
他日日守在唐琬身边,终于有天深夜里唐琬悠悠转醒。
她看着自己身边这个痴情的男人,目光含泪,勉强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有气无力道,
夫君……琬儿……终究还是负了你……若有来世……琬儿还想做你的妻……
随即便撒手人寰,香魂归天。
赵士程痛哭流涕,几欲昏厥。
陆游脚步似有千斤重,一步一步靠近祠堂中央摆放的木棺。
赵士程一身白布麻衣,直直地跪在唐琬牌位前,目光呆滞,仍是深情款款,仿佛那女子一直都在。
有人说,喜欢就会放肆,而爱是克制。
陆游对唐琬,应该是喜欢多于爱的。
因为如此,他才能在与唐琬和离后很快与王媞成亲生子;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唐琬逝去后重新结识新的红颜,软玉生香。
而赵士程对唐琬,该是爱远远大于喜欢的。
如果说唐琬遇到陆游,是两情相悦的幸运;那么她遇到赵士程,则是一世安稳的福气。
唐琬红颜薄命,她这一生唯一深爱的人——陆游,却是活到了八十多岁。
自唐归天,陆游虽时常作些诗来缅怀故人。可是每每写完那些婉转悱恻的诗句后他又转身投向其他女子的怀抱。
世人由陆游的诗句中慨叹陆唐的深情,却无人将目光投向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深情男子。
可笑的是,沈园里塑有陆游和唐琬的雕像,沈园墙上的那首《钗头凤》也被人时时修复,而赵士程,却被隐没在历史长河中。翻开史书,上面对赵的记载只有寥寥几语。
赵士程,宋室宗亲。
妻,唐琬。
琬逝后,终身未娶。
死之年,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