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海国父殇(比)

梦中我又回到了怒海之滨,只是这一次我成了海兽而非渔人,坚硬的甲壳武装起了鲜嫩肉身的同时也让我在风浪中束手无策,只能在与暗礁滩涂的碰撞中仗着刚猛气魄以命相搏。父亲仍端坐钓鱼台上,以沙哑嗓音狂呼怒嚎声嘶力竭,海之深处似有万千女子低吟浅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吼声与歌声共振于海天胸腔之内,凄厉之势,不输酆都鬼城。北海似乎实在无法忍受这靡靡之音,风浪愈演愈烈,在一次一次的冲撞当中,我的肋骨断裂、髌骨崩坏,五脏六腑具皆混沌如月食之夜。

我在一阵强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中醒来,不知谁翻出了那床冬日里的被子为我盖上,十几年未见天日的陈年旧棉似有千斤,我一把掀开被子才得以喘息,但想要坐起身子却又被一阵猛烈的眩晕淹没。不离伸手扶住了我,他就坐在我的床边,哑巴三儿和贝勒爷在我屋门口倚着门框抽烟。

“不离,我爸呢?”

“你爸还在海边儿呢,他不回来,说海里头有人等着他回家,死活不走。”

“我刚做了个梦。”

“嗯。”

“我梦见我变成了蟹。”

“村头诊所那个老中医说你是风邪入体,我也不明白啥意思,差不多就是风吹的。”

“我没病!他娘的……别咒我!”我挣扎着站起来,一身黏腻的汗液在窗口吹入的冷冽海风中快速风干成酸臭疤痕,遍体鳞伤,虚弱无骨。不离不再扶我,只是起身关上窗子,他虽是男子但敏感异常,似能猜透我心思,我极其厌恶此类廉价的慈悲。

这时候长生披着湿透的风衣进了屋子,他阴柔暧昧的面孔淹没在潮湿长发之内,长生从小跟着清河一个老头学唱戏,青衣行当,后来倒了仓唱不出声就留起了长发。我们几个从小在一起长大,长生七八岁的时候就能看出来生了一副女相,戏班里的女孩子都不如他魅,再加上此时风雨勾勒出他纤瘦的身段,活像刚从海底浮上来的海灵。

长生趴在穆赫林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穆赫林和哑巴三儿就拎着雨衣出了屋子:“六子,大婷,张家几个本地亲戚都在客厅呢,唠了半天了。”

“唠什么?”

“说是要把你爸送精神病院里给看看。”

不离闻言冷笑:“妈的,我奶活着时候被送进去过,那破地方好人送进去也得疯。”

我脑子里闪过父亲在钓鱼台上狂喜着迷的眼神,恨不能投海以报效天下头一号的喜事,那不是疯子能有的狂热,是活生生的相思成疾:“我爸他没疯,长生,你们不能让他们把他送走,我家那些亲戚才是疯子,他们恨不得我爸是个精神病。”

“放心吧,我让穆赫林和哑巴三儿去盯着了,但咱们不能天天和防贼一样防着自家人,过了今晚再想办法吧。”

长生说到这我才注意到外边已经是傍晚,大雨过后瀚海之上又起大雾,黏腻恶浊的雾气将整个渔村熬煮成浓茶淡汤,雾中之海如黑洞,吞吃天地春秋,我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恐慌,父亲也许也成了茶汤里的佐料。

“大婷,我把送你爸回来的那两个当兵的找来了,你有话就问问吧,他俩明早上就要走。”长生冲连廊里喊了一声,进来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一人清瘦黝黑如墨鱼,一人矮壮,如青蟹。不离拉过来两把椅子,二人局促不安不愿入座,鸥鸟般精干面孔之上神色迷乱。

“我是张有德的姑娘。”

墨鱼操着浓重的南国口音,语句黏连纠结,字词雌雄莫辩:“是,他和我们提过他家里有个女儿。”

“路上走了多久?”

“火车坐了三天,从大连过来又坐了几个小时长途车。”

“他们说我爸疯了,他真疯了吗?”

青蟹抬起头想要答话,墨鱼伸出触手按住其甲壳使其噤声,一对浑浊斜眼中颜色突变,显然海兽之中,他才是话事人。

“潜艇里呆久了的人,很多都会得这个病,大夫说是幽闭空间恐惧,刚开始的时候就是恶心,想吐,后来人就会出幻觉,和精神病差不多。你爸挺严重。”

“你有没有这个病?”

“我们都习惯了,就生在海上,不能得这个病。”

“我爸也是生在海上。”

“你爸和我们不一样。”青蟹听到这话忽然嗤笑,墨鱼对他的笑声也有些出乎意料,液态的眉眼因尴尬而卷曲。

“我爸说你们海上总下雨,下雨的时候你们都吓得够呛,都拜龙王爷。”

“我们常年在水底下,在下面一呆就是三四个月,上边是不是下雨我们也不清楚。”

“雨停了的时候你们就捕青蟹,钓黄鱼,我爸说你们对付海兽的本事都比不了他。”

“这都是渤海里的东西,我们在的那片海面萧条得很,是不产蟹也不产鱼的。”

“他妈的!所以你们就是说我爸疯了!”我探身过去一把抓住墨鱼的衣领,但这躯壳瘫软的海兽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怪力衔住我的手腕把我摔回了床上,一旁的青蟹憨笑起来,笑声爽朗如少年,扁平黑眼顾盼可掬。不离顿时暴起,一脚踢在青蟹的小腹之上,连人带椅子摔翻出去,爽朗笑声淹没于惨叫之中。墨鱼恼火伸手到腰后似要掏枪,长生先他一步掏出一把用胶带缠着的土枪顶在他的大腿上。

“别他妈动,这枪没你们部队里的先进,里面都是碎沙子,打肉里你得让你媳妇儿给你往外舔。”长生笑容奸佞歹毒,墨鱼一把推开长生纵深破窗而出,青蟹也紧跟着跃出,只留下一道狡诈丑恶的暗影。粘稠的浓雾裹挟着臃肿黑夜挤进低矮逼仄的卧房,它们贪婪地亲吻抚摸着触手可及的一切:暗淡的灯火、碎裂的桌椅、崩坏的悲喜、被海上的风雨腌制入味的少男少女。

长生盲目地向着窗外的大海放了一枪,劣质的轰鸣被浓雾吞吃并吐出一口浑浊的烟圈,没有伤者的呻吟也没有哭喊。

那一夜,我们三个人挤在屋子的角落直到天明,大雾一夜未散,我不知我是入了梦还是雾中暧昧的可见度让梦境与现实不再有任何区别,我隐约感觉北海就在我足尖的几厘米处,我能听到潮声嗅到咸味,只是无法分辨它的容貌仪态。不离似乎一夜未眠,他握着我的手一直保持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在提防我下一秒就要做投海自尽的孤魂。长生湿润的长发如水草粘附着我的面颊,他的身上散发着女子一般的湿热香气,伴随着他梦中规律的吐息此起彼伏。

清晨是哑巴三儿和穆赫林把我们叫醒,他们宽厚的身影蛰伏在雾中,轮廓模糊:“大婷,你妈找你。”

“找我干嘛?”

“唠唠你爸。”

“我爸还没回来吗?”

“嗯,在钓鱼台上坐了一晚上。”

“就坐着?”

“他说他看见海里叫他回家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

穆赫林从雾中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长生和不离也被我惊醒,因为昨日奔波的缘故,他们的面孔苍白浮肿如鬼魅一般,我知道我自己的面相一定比他们还要颓唐病态。

“你爸说,是海灵。”

“贝勒爷,你能看见那些海灵吗?”

穆赫林和哑巴三儿对视了一眼,面露难色,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我问你们能看见吗?能看见我爸看见的东西吗 ?”

“大婷,那些东西不能用看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和鬼火儿一样。”

“我爸不是疯子,不能让他们把我把送疯人院去。”

“放......放心,有我......有我呢。”哑巴三儿说着伸手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穆赫林领着我们到了我爷爷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永远发酵着屎尿硬朗的骚臭,爷爷仰面躺倒在枯干了尿渍的被褥之上,他的腿脚早已生满了黑紫的褥疮,曾经属于运动健儿的健硕躯壳如今已经枯槁佝偻不成人样,终日睡在屎尿唾液的染缸之内让他早已丧失了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长年的痴呆与脑病将他面部的骨骼轮廓彻底重塑,口唇无法闭合,瞳孔暗沉如琥珀,只是那裸露皮肤竟光滑温润如寺中佛陀,圣者的皮囊与妖魔的面孔在这枯朽老者身上水乳交融。在家族之内,亦早已无人把他当人,只是一具象征着长辈特权的金身而已。他用垂死的呼吸吐纳维持着亲友间微妙的制衡。

母亲坐在离爷爷最远的角落,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眉眼之中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温良恭俭让只剩下兽类的敏感狡黠,她蜷缩着身体竭尽所能拉开与床榻上骚臭金身的距离。父亲的兄长站在窗边抽烟,把烟灰顺着纤细的窗缝弹出,他看我的眼神中向来不缺凶恶歹毒,如今竟更多了几分,蓬乱的红发仍散发着前夜的酒气,口唇之内喷薄的也尽是风尘女子的余香。家中几位极少往来的长辈围坐在爷爷的窗前,各怀鬼胎的男女虽难以忍耐金身上的刺鼻气味,但又极力佯装着没来由的亲近。他们争相抚摸着爷爷的手,那是濒死之人最为洁净的器官。所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之后便都落在了身后的四人身上,警惕、恐惧、厌弃,如此复杂的情绪组合竟被他们精准地管控在一瞥之间,简直是神乎其技。四人没有进屋子,只是倚靠在门口如凶神。

没有人说话,众人均以沉默为铜盔铁甲全副武装,如海兽狩猎一般蛰伏待机,谁也不愿做率先出击的众矢之的。不知为何,这微妙的气氛竟让我忍不住发笑,在血亲男女如狼似虎的目视之下,我的笑声不忠不孝简直触犯天条,我从没想到自己的口中会喷溅出如此妖邪的笑声。母亲也随我发笑,屋中族亲显然被被这对母女的不孝之举惊得心思不整,但仍然没有一人愿意发言制止,只是彼此用眼神暧昧地交换策略,最终还是宿醉半醒的大伯先开了口:

“张伟婷,你和老柳家那小子睡觉了吗?”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门口的不离,不离向来厌恶他淫邪的嘴脸,哂笑之下便要发作,但被长生一把拦住,他趴在不离的耳边私语了几句,纤细的手指深埋在不离的手臂当中。

“睡了。”我眼前浮现出昨夜大雾中不离海灵般飘忽渺茫的身影,锋利的颧骨,纤细的眉眼,光洁的胸腹……

“什么睡法?”

“怎么舒服怎么睡。”

“行,你有能耐,你以后算是柳家人了,十七岁也不小了,你爸现在那个屌样,你的事儿我得我做主,和老柳家商量商量把事情办了。”

母亲听到这话顿时没了之前的颓废孱弱,冲过来将我拥入怀中,她身上一股浓重的寺中香火味道将我包围:“张有亮!这是我闺女!轮不着你管!你做哪门子的主?”

“.……对,我爸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做主。”我轻轻推开母亲,努力躲避她的目光,她身上的气味变得如此陌生令我避之不及。

“你爸是个废人了,一个疯子做个屁主,我早他妈看出来他脑子里有点儿毛病,我早就他妈看出来了!”大伯语气十分笃定,他向来是看不上自己这个靠海吃饭的弟弟的,虽然每一夜都要拿着弟弟从怒海恶风中讨来的钱去耍去嫖,但十几年里绝没有一日在嘴上饶过弟弟,他过剩的荷尔蒙除了喷溅给站街的妖艳女子,便全部以恶语相向的方式甩给我的父亲。

“老柳家小子,彩礼我不跟你多要,给我们家拿三万,我知道你跟着郭龙干的是什么买卖,三万都是小钱。彩礼给了你就把姑娘领家去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

“娘的!张有亮!你狗屁不是的废人,你要把我闺女卖了你就明说,你是看有德疯了就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合计什么呢,老爷子没几天了,你是惦记上这处房子了!有德疯了,阿婷走了,你他妈好弄死我!”母亲如兽类般迅捷地扑向伯父,伯父好像早有防备她来这一手,扯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摔了出去,母亲浮肿的身躯撞在玻璃窗上,那脊梁被终日劳苦催逼得顽固如山,窗子在沉闷的撞击声中碎裂,静待多时的大雾如饥似渴地涌入卧房,无边的苍白席卷床榻桌椅,大海上涌来的咸腥湿冷直入我的鼻腔咽喉,五内之感如饮生血啖生肉。

围坐在爷爷床边的男女血亲竟无一人出手阻止伯父的暴行,众人均以傩面示人,面沉似水,窃窃私语:

“有亮啊,别动粗,嫁闺女是喜事,你看你给整的。”

“就是就是,这还有外人看着呢。”

“家丑不能外扬,你看你这……”

“对……对……阿婷啊,去把你妈扶起来,快看看摔坏了没。”

众人的面目隐遁在大雾之中只剩下鬼魅般的轮廓,私语声从雾中渗出使人心烦意乱。母亲再次起身蹒跚地到我面前:“阿婷,别听他们的,妈没要嫁你,你就跟妈住,妈养活你一辈子……”

“那我爸呢?”

“你爸是有病了,有病得治。”

“有病?什么病?”

“精神病,你爸现在就是个疯子,得送精神病院去。”

“我爸没病,他没疯。”

雾里的西北方传来伯父的声音:“他娘的!没病大半夜坐海边儿嚎?都他妈傻透腔了!”

雾里的西南方传来穆赫林的声音:“操你妈把嘴闭上!”

“你鸡巴骂谁呢!?小逼崽子!”

“别……别他妈叫唤,要不……要不然我要……要……要你命。”哑巴三儿的声音嘶哑粗粝,他生下来嗓子就带着病,在雾中如金鼓齐名铿锵刺耳。

“妈的,你别他妈跟着郭龙混了两天就在这跟我吆五喝六!我看看谁要谁的命!”

雾被大伯踉跄的身形搅乱,穆赫林和哑巴笑得开怀,紧接着一阵扭打翻滚之声渐渐远去,大伯在疼痛中喷溅着污言秽语,该是被拖出了房间。

爷爷床边围桌的血亲仍在朦胧地私语梦呓,叹息声连缀成绵延戏腔:

“唉……有老人在呢,能不动手就别动手啊……”

“唉……阿婷,你大伯是粗人,不会说话……”

“唉……长辈都是为你好,你妈,你大伯都是为你好……”

“唉……有德这个病……唉……”

“唉……”

“妈,我不能让你把我爸关精神病院里,他不是疯,他是有事儿没办成。”

“没疯?没疯能把咱俩撂家里九年?没疯能把这个半死不活的老爷子和那个吃喝嫖赌的瘟神二话不说全扔给我?我他妈活该伺候你们老张家的人!我活该累出一身的毛病!我这一辈子活该陪你们埋在这破地方……”母亲声嘶力竭的倾倒着半生的悲苦愁肠,她狂怒的面孔透过浓雾凑近我的眉目,只为能让我把她的哭诉听得清清楚楚:“我就是这个家里的一条狗!一头猪!我他妈起早贪黑给人扛活,回来还得给老爷子换尿戒子,张有亮那个杀千刀的,喝了酒能把我生吃了,我这腰这辈子都直不起来了,这是被你家人上的枷!上的刑!阿婷,我天天就等着,我熬着啊,我就合计你爸哪天能回来。他人是回来了,魂儿还留在海上呢!”

我回忆起除夕夜母亲焚烧父亲照片的情境,千百张父亲面孔的飞灰盘旋飞升,不知是入了冰海还是入了地府。那一夜的篝火分外妖艳,那是焚烧生者魂魄的辉光,母亲尚还年轻的面孔在辉光中扭曲变形如鬼面般飞扬跋扈,哭笑相辅相成,血泪纷至沓来。我忽然想起那时我是哭了一场的,火焰在寒风中的嘶鸣似千刀万剐的苦命囚徒,悲苦异常,年少的我只觉得那是被焚烧的父亲的哭声,我一次次想要冲入火场,但火焰的狂热焦躁与母亲的厉声呵斥一次次把我逼退。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家里长辈的葬礼时告诉过我,在殡仪馆,看见不懂的就磕头,面对着生人勿进的篝火,我只能哭嚎着不停磕头送别纷飞的父亲魂魄,稚嫩的额头与封冻的白沙一次次对撞,腥臭苦涩的烟尘淹没了我的呼吸……

母亲对父亲的恨我是全然能够理解的,那更多的是一种不解与困惑,父亲的离去与归来都没有任何的理由和征兆,他像个江湖浪子,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一个破败不堪的家庭出海远走异乡,这是不能够被困守清河良久岁月的故乡亲朋理解的,在他们心目中,只有疯子才会如此荒诞地割舍半生琐事,以海为家。母亲承担了父亲的狂热带来的所有悲哀,她的恨诚恳而果决,以死士姿态不留余地奋不顾身。

“妈,我爸说他看见海灵了,那些海灵叫他回家。”

“家?这才是他家,他家不在海里,在这!”

“嗯,我去带他回家,你放心吧,这回我不能再把他整丢了。”

听到这话,母亲的神色竟缓和下来,她好似耗尽了此生所有的气力一般瘫倒在地:“阿婷,你爸走以后,我一直就害怕,怕你也跟着你爸走了。”

“我走不了,妈,我们全都走不了。”

不离和长生从雾中走来,不离冷湿粘稠的怀抱包裹住我,他身上烟草的味道淹没了屋中令人眩晕的香火气味。长生周期是发,把母亲扶起坐到一旁,他玩味地环顾着张家血亲们鬼魅般的人形,纤细的眉目流转,洞察秋毫令人生畏:“各位叔婶儿,大婷我们领走了,不领走不行了,我看她有点儿和你们活不到一块儿去。”众人依旧窃窃私语,但似乎迫于长生的淫威不敢声张。床上的爷爷忽然开始呻吟,一声绵长的哀嚎紧接着一连串的喘息与抽搐,周而复始。那是他每一夜病发时千篇一律的呻吟,我早已经习惯,但这些“远道而来”的亲属却少见此等人间盛况,想必皆是拍手称奇,如见天神降世。

我对不离说:“走吧。”

“去哪里?”

“去接我爸回家。”

我们走出房门,院子里穆赫林和哑巴正蹲在狗窝旁边儿抽烟,窝里以前养着一条黑毛的蒙古细狗,当初是穆赫林从内蒙给我弄回来的狗崽子,因为是秋天送来的。我和不离给它起名叫“秋子”,我们天天熬鱼汤喂他,毛养的油亮。那是条难得有野性的凶犬,穆赫林经常从市场上拎带血的下水喂它,就为了不把它养成个玩物。这条狗只认我们几个人,见到生人满身的筋肉都绷成铁条一样,獠牙明晃晃就要拼命。秋子咬过几个人,都说狗咬人只是自卫,都是胡乱进攻毫无章法,但它每次都冲着咽喉,把人当畜生,张口就要命,好在每次都被我们拦下来,不离为了这条狗赔出去了大几千。七爷说,这条狗有龙性,养住了便可保一家平安,但几年前一天夜里,秋子不见了,大伯说是被偷狗的麻翻了卖给狗肉店了,他拿一身精湛的腱子肉,能卖个好价钱。

大伯倚着墙角瘫倒,口鼻之中鲜血横流,胡乱说着些不知所云的秽语。

长生走过去翻了翻他的眼皮,穆赫林不以为然:“放心吧长生,我和哑巴就拔了他两颗门牙,死不了。”

哑巴伸手从大衣兜里掏出来两颗带血的牙扔给我,我没有接,任凭牙齿落入秋子的狗窝。

“大婷,你这要去哪。”穆赫林站起身问。

“贝勒爷,你和哑巴先回龙哥那,我们三个去接我爸。”

“行,但天黑之前你得把你爸接回去来,太阳落山了要是还在海边,千万别往海里头看。”

“怎么着?”

“那些海……海……海灵,邪得很,你盯……盯着他们,就看进……去了。”哑巴说着给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手势,好像是一个女人梳头的样子。

“行,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和龙哥说一下,最近几天别接活了,七爷也别接了,停两天。”

“嗯,有……有事儿打……打招呼。”

东边旭日初升,喷薄的稚嫩日炎似豆蔻少女的鲜嫩乳尖,强悍的辉光伴着初生的诱人血气,黑云压城一般的浓雾在她面前理所当然地溃不成军。清河是一座山海围绕的镇子,这让日头有了东面群山的掩护得以安然滋长,待她直面怒海之时,已然是全副武装怒目圆睁,怒海也算识得实务,从不在清晨与其争个高下,便只是羞怯地吞下溃逃的雾气咽入深海之腹,那吞咽的口感绝不好受。但只待六个时辰之后,少女成了老妪,海便又能耀武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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