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经典:大唐诗韵
2.独振新风
从明代开始,研究唐诗的人习惯上把唐诗分为四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从唐王朝建国,即公元六一八年起,到八世纪初,即唐玄宗李隆基登上皇帝宝座之前,将近一百年,时间跨度最大,成就却最低。世界级大河长江,源头一样是窄窄浅浅、弯弯曲曲的,但没有这窄窄浅浅弯弯曲曲,就没有下游的浩浩荡荡滚滚滔滔。
初唐的诗坛,还在南朝追求形式美的装饰风格笼罩下,宫廷诗人不必说,就是四杰这样强烈要求转变风气的人物,诗歌风格也明显偏于华丽。像唐太宗李世民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吧,唱出来的也是“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这种诗与南朝那些跟着皇帝起哄的诗人所作,几乎无法区分。
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文学史习惯称之为王杨卢骆。他们主要活动于七世纪下半叶八十年代以前。这是一批少年才子,才华横溢,精神饱满,一出场就英气勃勃;这是一批短命诗人,活得最短的王勃才二十七岁;这又是一批苦命诗人,王勃是淹死的,卢照邻是因长期瘫痪投水自尽的,骆宾王是被杀的。他们虽然时运不济,生命多艰,但都立志要扫荡诗坛的积秽,革除陈陈相因的宫廷文学,要求写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在诗中塑造出一个真实的自我,改变诗歌与时代就像油花漂在水面上的关系,要叫诗歌具有激情和生气。他们的能量虽然有限,但先声夺人,互相呼应,经过一番纵横驰骋,终于为唐诗的出场准备好了必要的布景和合适的气氛。四杰的成就有限,又没有完全摆脱南朝绮丽文风的影响,因而颇受后人非议。杜甫对此很是不平,曾断言指出:“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杰中成就最高的王勃,只活了二十七岁。他二十六岁时写的《滕王阁序》,是传诵千古的名文。据说当时镇守南昌的都督阎某,把滕王阁修饰一新,九月九日大会宾客,叫他女婿先写好一篇记述滕王阁的文章,到时候假装是即兴创作来向宾客夸耀。宴会时,主人装模作样让在座的人写。知情人都知趣地推辞,王勃却不知天高地厚,竟接过笔来真的写起来,惹得阎都督勃然大怒。不过,唐朝人胸襟就是宽广,当王勃写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某大为惊服,不但不生气,还主动请王勃接着写下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黄昏时江边的这一幅秋景多么开阔,多令人神气飞扬!《滕王阁序》虽然不算诗,但却是诗味醇厚的一首散文诗,其审美效应永不会衰变。文章以一首诗结尾:“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与朋友分手,一般总不免会有些伤感,这首诗却一反常情,认为只要是知己,即便分隔天涯,也仍然像近邻一样。诗中没有一句解释的话,但天下升平,处处都有能给人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却作为坚实的背景衬托在诗的背面。只有时代开放、清宁、透明度高,送行的和被送的都根本想不起来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侵害,分手时才会有这么开朗的心情。“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表达了人类这种普遍的愿望,因而流传千古,成了随时都能被引用的名句。
四杰中的杨炯曾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很显然,认为排名在卢照邻之前感到惭愧,是故作谦虚,真正的用意是不服王勃。他恃才傲物,骂那些装模作样的朝廷官员为“麒麟楦”,意思是麒麟的填料。问他此话怎讲时,他说耍麒麟的都是用布画麒麟蒙在驴身上,看起来像麒麟,其实揭掉画皮,不过是一头驴。真是骂绝了!幸好他生在唐代,不然的话,光凭这件事,就足以叫他掉脑袋。
卢照邻遭遇极惨,中风瘫痪十年,最后因无法忍受而投水自尽。他的《长安古意》中有两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是至今还不时有人引用的名句。
做父母的大概都给孩子教过几首唐诗,教的诗中大概也会有这一首吧:“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诗据记载是骆宾王七岁时写的。
骆宾王是浙江义乌县人。徐敬业起兵反武则天时,他写了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氏[曌]檄》,把武则天有的没有的劣迹全兜出来抖搂了一番。据说武则天满不在乎,但听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不禁一震,听左右说是骆宾王写的以后,就说:“宰相之过也。人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对激发朝廷百官起来反对武则天,是极有煽动力的。徐敬业起兵失败后,据传说,他曾在灵隐寺这里潜藏,出家做了僧人。有一天,宋之问来到灵隐寺,晚上在寺内独自散步,想做诗,但刚想好两句就接不下去了。一个白髯苍苍的老僧,也就是骆宾王来到他跟前,问明情由后,就给他补了两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种传说的含金量大概是不会高的。也许,宋之问这首《灵隐寺》非常平庸,中间偏偏夹着这非常精彩的一联,后人就故意剥夺他对这一联的著作权吧。也许,宋之问人品低劣,后人就编出这个故事,把这一联警句剜出来,归到骆宾王的名下吧。
初唐四杰开始冲破唐初宫廷诗风的束缚,使诗歌从应制应酬、歌功颂德的圈子里跳出来,担负起歌唱人生的使命。但是他们还缺乏强有力的理论武器,使唐诗总结过去,迎接未来。历史选择了陈子昂,来完成这为唐诗展开一个新天地的使命。陈子昂旗帜鲜明地反对南朝的贵族文学,反对那种只求词藻华丽而内容空洞的诗风。他不仅在理论上为唐诗的发展指明了道路,而且诗歌创作也实践了自己的理论。他的《感遇》三十八首,或讽刺现实、感慨时事,或感慨身世、抒发理想,都表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进取精神。“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春夏之交,草木茂盛、青翠的树林里,兰草和杜若这类香草紫茎上开出朵朵红花,使满林的草木相形逊色,然而毕竟是幽独的。年光易逝,秋风又起,空有阵阵香气,又能怎么样呢?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怀才不遇,像幽林里的红花无人欣赏,只有随着年光的流逝自生自灭而壮志难酬。
七世纪末,武则天当皇帝的时候,派人远征契丹,以陈子昂为参谋。由于主将不力,军事失利,他几次进言,不仅不被采纳,还受到降职处分。他登上幽州台时,感慨万千,唱出了他的千古绝句《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蓦地而来,戛然而止,没有起承转合,没有写景,也没有借景抒情。它明白如话,用普通话来念,甚至连韵都不押。这是诗吗?不像,它只像一声长长的浩叹,只像一声宣泄愤懑的长啸,像隐隐约约却使大地颤动的春雷,在呼唤万物苏醒。抒情主人公有如巨人一样屹立在幽州台上,举目四望,涌来的是无古无今的孤独。没人理会,更没人理解,只有无法抚平的惆怅在内心翻涌,终于化作两行涩泪滔滔而下。他眼里噙着饱含历史沧桑的悲哀,而不是沮丧;他要及时发奋,而不是万念俱灰。这首诗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传诵千古,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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