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消胸中块垒
——李白《早发白帝城》
《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 其实欲消胸中块垒,诗书亦可,李白《早发白帝城》即是最佳。
唐诗是中华文化的魂,而李白,是唐诗的骨。
李白大概是最富于传奇色彩的诗人。在他身上,故事最多:“铁杵成针”是最有名的励志故事,“赠诗汪伦”是最动人的友情故事,“醉答蛮书”是最长志气的外交故事,甚至连他的诞生和辞世都颇具神话色彩。这些故事真真假假,本也无须考证,敷衍在他身上,都反映了普通读者和后人对他的仰慕喜爱。
李白也是最最多才多艺的诗人。他是诗仙,还是最早的词人,他的词也是凡人难以逾越的高峰;他还是剑客,剑术被誉为大唐第二;他又是书法家,《上阳台帖》千载留名。他还是酒狂,假如喝酒也是一门技艺,恐怕李白还能拥有一顶桂冠:“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这样的酒量应当无人匹敌。
李白和杜甫同为唐诗的双峰,不过两人的形象却差异很大,际遇也大相径庭。杜甫一生穷愁,生前不曾显达,以诗圣之尊漂泊于乱世底层,让人充满了同情。李白则不然,家世显赫,天纵英才,交友天下,轻财重义,笑傲人生,满足了普通读书人的各种愿望,以一个强者的形象活在读者心中,同情和怜悯对他似乎压根儿就不沾边——这实在是一种错觉,李白的一生其实是很悲伤的一生。学而优则仕,才华横溢的李白梦想一直是治国平天下,他对自己期许很大。从开元十二年(724年)二十四岁离开故乡远游访友算起,至唐肃宗上元三年(即宝应元年,762年)辞世为止,其间凡近40年,李白可以扬眉吐气挥斥方遒连头带尾也只是短短的长安三年(742年—744年),而这三年李白也仅仅只是文学侍臣,算沾一点理政的边;其余30余年,李白不是是辗转漂泊依人为生,就是蹉跎岁月怅惘憋屈。建功立业是盛唐士子的共同追求,然而李白终生都未能真正有理政机遇,他在政治上终究两手空空,他的傲岸洒脱狂放大抵都是表象,骨子里恨苦,于是饮酒、求仙、访道,都只为打发时间。
或许正是因为建功立业的执念,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57岁的李白应邀参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这本是一件危险的事,可是李白已经顾不得,他太需要机会了,结果卷入皇权之争。随即永王被杀,李白也在浔阳入狱,虽有朋友维护,仍被判长流夜郎。是年十二月,李白由浔阳沿长江逆水而上开始长流。其时李白已年近花甲,“长流”即意味着他将永诀亲友老死蛮荒。虽然一路不乏地方官员的接待、慰劳,李白的内心仍非常伤感。《鹦鹉洲》说“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五古《上三峡》说“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本非纠结之人,足见此次流放对他确是沉重打击。所幸否极泰来,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关中大旱,唐王朝宣布大赦,流至巫山的李白沾了皇恩也重获自由,兴高采烈,随即自白帝城乘舟东下,并作《早发白帝城》。
李白是七绝大家,《早发白帝城》更是他七绝精品,后学举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历来赞誉有加。诗又题作“白帝下江陵”、“朝发白帝城”,写诗人白帝遇赦返江陵(今湖北荆州),三峡江山壮美多姿,千里扬帆流畅迅捷,再履康庄欢欣愉悦。全诗浑然天成,充分体现了李白诗歌飘逸清俊、雄奇瑰丽的特色,是李白生平第一快诗,读之真正可消胸中块垒。
全诗凡四句,前两句交代行程,偏重客观叙事。首句“朝辞白帝彩云间”,“朝辞白帝”叙事,“彩云间”写景。“朝辞” 二字极精简,省去极多内容,读者可借助想象丰富之;“朝辞”固是行程需要,也是因诗人急不可待。“彩云间”是江中回望白帝之景,照应“朝”, 写清晨白帝城彩云缭绕五色斑斓几是仙境,渲染诗人踏上归途心情之兴奋、神采之飞扬;同时也暗写白帝城高接云霄,为下文写水疾船快瞬息千里张本蓄势。按白帝城建于瞿塘峡口长江北岸白帝山上,地势虽高但还并非高入云霄,然因是江中远眺仰望,所以有“彩云间”之感,愈显白帝之高,因白帝之高,所以才有下文的扬帆千里、瞬息万山。
次句“千里江陵一日还”,七字写尽千里归途,高度凝练概括。 “千里”而“一日”,形成悬殊对比,极写江水之疾船行之快。这一句看似寻常,只是化用郦道元“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句,但其实如果不是有超强的笔力做不到这样举重若轻化繁为简。《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说:“读者为之骇极,作者殊不经意,出之似不着一点气力”,《网师园唐诗笺》评说“一片化机”,《唐诗别裁》说“写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岘佣说诗》说“太白七绝,天才超逸,而神韵随之”,都是说这句极为神妙。有学者以为,江陵本非李白的家乡,而“还”字却亲切得俨如回乡一样。个人觉得,这个“还”字,只是相对原本从江陵取道白帝而言,因有“去”,所以有“还”。
全诗后两句以细节烘托,偏重主观感受。前两句一气呵成写尽归途,不过读者印象究竟不能具体深切,所以三四句写归途猿声山影,展现三峡江山壮美多姿,也使全诗内容充实丰满。赏读这两句,有三点值得关注。一是创造性地写猿啼。按三峡群山多猿,郦道元说“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杜甫也说“风急天高猿啸哀”,猿啼是三峡典型风景,李白自然不能忽略,但李白不是孤立地写猿啼,而是创造性地把猿啼与轻舟、万山联系起来,从而构成一幅动态的画面:“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这幅画上,猿声舒缓,轻舟飞驰,群山飘忽,猿声、群山成为背景,轻舟和轻舟上的诗人成为主体,诗人畅游大江,恍若御风。“轻舟”之“轻”不仅是说船,更是说人,说人心情之轻松豪悦,“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上三峡》),当初何其迟重,而今就何其畅快!
二是精妙的夸张。李白作诗,想象丰富,善用夸张。《望庐山瀑布》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秋浦歌》说“白发三千丈”,《将进酒》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些夸张使他的诗歌气势强盛而又气韵生动,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洋溢着浓烈的艺术魅力。《早发白帝城》亦然。“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猿啼未停,而轻舟已漂越万山,显然是极端的夸张,但恰恰就是因为这种夸张,使全诗气势雄峻迅疾,富于艺术张力,读者目迷神驰。吴小如先生鉴赏《早发白帝城》认为,“啼不住”是说猿啼不停,写猿声此起彼伏“浑然一片”,个人以为还是解读成“猿啼未停”更好。郦道元《水经注》说“高猿长啸,哀转久绝”,谓三峡猿声舒缓悠长,本诗亦当如是。猿啸未停,而轻舟已漂越万山,更见江水之疾船行之快;而如果一路猿啼不停,则难免聒噪。
三是文气的跌宕变化。文以气为主,气脉贯穿,则读者方涵泳有致,神韵自现,不过文气也讲究张弛变化抑扬顿挫,太缓固然不宜,过急过直也不宜。联系前两句,不难发现,插入“猿声”一句使全诗文气跌宕,摇曳生姿,余韵悠长。《唐诗别裁》说“入‘猿声’一句,文势不伤于直”,《岘佣说诗》说“中间却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仍缓”, 《网师园唐诗笺》评说“烘托得妙”,《札朴》说“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飞越”,都指出这一句对全诗文气跌宕的调节作用。
吴小如先生评《早发白帝城》说“全诗给人一种锋棱挺拔、空灵飞动之感”,确实。读《早发白帝城》,使人豪情满怀,胸襟廓然,颓唐之人可使振作,气闷之人可使通畅,伤心之人可使欢悦。刘向说“书犹药也”,《早发白帝城》真正是一贴舒心快意的良药。吴小如先生又说,“最后两句,既是写景,又是比兴,既是个人心情的表达,又是人生经验的总结”,表现了“诗人历尽艰险重履康庄的快感”,亦诚然。花甲之年的李白经历了个人生命中的至艰至难,至此难免也有再世为人之感,他是乐观的,坚信此后将是一路坦途,对前途仍然充满了豪情充满了期待,仍然希望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返江陵后,似乎他并未归家,依然逗留各地,辗转漂泊,是不是还在寻找机遇,不得而知。有说李光弼上元二年(761年)东镇临淮时,李白还前往请缨,垂暮之年犹自希望一展政治才干。然而苍天铁心不给李白机会,达观的他也无法争持,他病了,只能中途折返,次年即病逝于当涂,一代诗仙就此凄凉谢幕!咦,历史有情,历史有时又何其无情!
最后说一点题外话。李白长流,是否有专人押送,是否披枷带镣,查无确切说法,但沿路确是受到地方官员的接待宴请,大抵李白诗名太盛,受人尊重。李白一路长流,一路逗留,遇赦时已是一年又数月,途中耽搁也算漫长,似乎唐王朝对流放李白本就一眼睁一眼闭心照不宣,肃宗皇帝也并没有真心想对这位本家动刀子放血,只是要出气而已,可见唐王朝对李白也还不算太无情。至于李白为何不通过科举入仕,也一直争论不休,或许历史本无意让李白成为一代政治家?
2021-11-17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