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笑容彻底离开了他的脸。
医生把病情告知他的时候,他曾经的全世界轰然坍塌了。
虽然在11岁的儿子面前,他尽量保持平静和微笑,但在背对儿子的时候,眼眶却禁不住湿润起来,在无边的痛悔之中,悄悄汇聚成两汪泪水。但他却不敢从容地让它流下来,毕竟自己还是一个男人,至少在儿子面前,还要装一装。
在这个三线小城里,“艾滋病”,就像一个遥远的神话,人们都听说过,却没见过,似乎与现实生活,有着相当远的距离。
可在医务工作者那里,却并非如此。这个城市,也有着相当数量的艾滋病患者,只不过出于各种原因,不会公开罢了。
今年37岁的W,就是一个刚刚被确诊不久的艾滋病患者。他在本地有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妻子的工作,也很体面优越。他们有一个小男孩,今年11岁,正在上小学。
一家人过得平静而幸福。妻子贤惠周到,工作之余,把精力全用在了小家庭之上。他在满足中,却有了新的不满足。也许是对一切无忧和按部就班的单调,产生了反感,也许是从父亲那里遗传过来的喜新厌旧的基因在作祟,他开始从心底企盼着与妻子之外的女人发生点什么,当然前提是,并不破坏他这个安稳的家庭。
改变他命运的那天,是他的汽车被限行的日子,他乘公交车去上班。那趟车正好人不算多,有三个老头儿不知道从哪一站上来的,看起来是老朋友了,一会儿谈天,一会儿说地,好不热闹。
到了下一站,其中一个老头下车了,还剩下两个老头没有下车。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这么早又是去干什么。
这时,留在车上的老头A对老头B说:
“你知道C去干什么?”
B摇着头说不知道,A继续说:
“人家去见女网友了。这老东西,今年都68了,精力却比年轻人还旺盛,整天从网上勾搭女人。今天见这个,明天见那个。甭说,昨天晚上他告诉我,今天见的女网友,岁数虽然大了点,可是也比他小25岁呢,从视频上看,模样还挺端正。他说他见过的女大学生,都不止一个呢!钱花到位了就行。”
“他也真是的,老太太这才死几天,他就这么没出息了。”
“谁说不是呢!但是,他退休金那么高,儿女又有钱,身子骨还硬朗,又没别的爱好,哪像咱俩,起码还爱运动,再加上我一个月的退休金,也没仨瓜俩枣的,你呢,老伴又看得严,咱俩——是赶不上这趟时髦了……”
本想继续听下去,可惜,老头儿们没到站,W却已到站,不得不带着遗憾下车了。
不过,从老头儿们那儿听到的一切,让他陷入了思考,也为他提供了思路。那些年轻女孩,居然会和老头儿们网约,这也太说不过去了。自己要品有品,要貌有貌,还这么年轻,拥有一次艳遇,又有什么难的?
妻子从来不在钱上控制他,他财务很自由。于是,他偷偷开始了网上约会。就像大家通常说的,这种事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不难拥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无数次。从第一次的略为紧张,到第二次的大为放松,再到第三次以后的疯狂无度,似乎也没有用多久。
他着了迷,但他从未想过伤害妻子。只要小心翼翼,不被她知道,也就无所谓伤害不伤害的。短暂的愧疚,在新鲜的快感面前,总是柔弱无力。有几次想悬崖勒马,可就像一个每天吃惯了肉食的人,若有三天不吃,就浑身不自在一样,如果一个礼拜、或者一个月不见肉食,那就真的想疯了。
兴奋,高潮,愧疚;再兴奋,再高潮,再愧疚……这三者往复循环,既无法中断,又一直都没改变。直到他从新手,变成了老手。
他几乎一直在找清纯的女大学生。他看不上那岁数大又社会经验丰富的女人,虽然他明显感到如今的大学生,越来越精明了。但他还是看到,她们精明的地方是够精明的,比如对待钱和如何不吃亏的问题上,但愚蠢的地方,也在变得更加愚蠢,她们大脑中的某方面的无知与僵化程度,绝不亚于老年人。
他们认为得逞了。她们也认为得逞了。只是在此过程中,被败坏了的究竟是什么,要很长时间才看得出来。
他懂投资理财,懂金融,懂直销传销,他懂人们的心态。按道理,互不信任的情况下,大家要上当是很难的。可是奇葩就在这儿,上当的人却多得不计其数。这固然与骗子太多有关,但是上当者见了便宜就想入非非而不顾一切的那种心态,无疑推波助澜。
他没想到自己做为一个偷欢男人,还要承受什么损失。他花掉的那点钱,对他和他的家庭而言不算什么,且花钱买快乐,是物有所值的。
俗话说:“鱼见食而不见勾,人见利而不见害。”聪明的W,也难逃此定律,他失算了。
虽然大家把避孕套也称作安全套,但是它并不百分之百安全。在适当倍率的显微镜下,可以看到它不是毫无孔隙的,而是布满很多的圆孔和窟窿,除了精子要比它们大,其他的很多病毒和细菌,往往比它们更加微小,甚至小五十倍到一百倍。
生活中确实充满了侥幸。但只要有一次的例外,对于那个倒霉赶上了的人来说,就意味着万劫不复。
这次,自诩高人的W,被“艾滋病”感染了。
他开始时是发烧,咳嗽,浑身乏力,后又长期低烧,类似感冒的症状长期不好。同学在医院上班,让他做个全身检查,又做了HIV病例筛查,结果是阳性的。他被确认感染了艾滋病!
如今每次想起来,都痛悔万丈。他鼓起勇气告诉了妻子,妻子去检查,没有发现异常。但家庭再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先是把妻子的怨恨放在一边,他们的关系,一下冷到了冰点。他哀求妻子,让他好好陪陪儿子,以前给儿子的时间太少了。他保证安安全全对待儿子,请妻子放心。
他带着儿子去公园,游乐场,去动物园,去海底世界,去科技馆,去看展览,去看美国科幻大片……本地没有的,他就带着他去外地看。在这几个节假日里,儿子快乐的像一匹小马驹。他看着欢笑的儿子,心里却弥漫着散不开的阴影,这一切还能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他恐惧,他害怕。他明白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别的,是悔恨……
尤其是今天,除了来带儿子看恐龙展,他还在等待妻子的电话。昨天妻子告诉他,今天还要去医院,进行第二次检查。
他忽然变得焦灼起来。手机响了,号码是妻子的,他迟疑不决地抬起右手,竖起食指,可手却哆嗦着,怎么也接不通电话,手机的触摸屏,似乎失灵了。
他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很快就汇聚在一起,顺着头皮往下流淌起来。
他无法逃避那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
“喂——”他的声音,遥远轻微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自己几乎都听不清。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是充满了火药味的呐喊:
“你这个混蛋!这次的检查是阳性的,阳性!混蛋,你——”
他没听清,也不记得了,后面紧接着的哭喊声,像是死刑判决的枪声,他身子随之往后仰,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昏迷过去的最后一刻,他看见清白无垠的苍穹,无限延展在他面前,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浮起来,离开了地面,升上了天空,但是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无边的黑洞,没有光,没有声音,也似乎没有了一切……
难道这就是死?如果是这样,那么,死,是多么安详的一件事。
那一刻,周围的人惊讶地围拢过来,他在孩子的痛哭声中,被送往了医院。
没有人知道,他还会不会醒来。也许,不再醒来,对他难以面对的那一切而言,反倒是一种充满悲悯情怀的善。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