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门口伫着一旗杆,杆上挑着一面杏黄旗,残损污浊,无风不动。
这店虽小,但周围的风景是极好的,时值夏初,四处翠绿。远望群山,也能看见一惊鸟倏忽飞起,在空中闪一下,亮一遭,随即不见了痕迹。
一匹瘦马拴在桩前,四蹄立在地上,瘦削的脸拉的很长,脑袋垂到影子里。
算算日子,怕又是路过此地的行客,前来沽酒了。
说是行客,倒也不尽然,因为他有家。不似那等漂泊无依的长久旅人,就这么背着包走,一路行程。或在夜晚留宿,或在黎明启程。
他不是——至少现在的他不是,细细思量,这算是他的理想——总觉得怪异,竟然有人以此作为理想。邻人和酒徒常常笑他,或者连十一岁的小酒保也看不起他。
他不问这,也不把他们的戏谑存在心上,只是按时到此沽酒,骑着那匹老瘦的马。然后跟众人道声再见,从这小店出来,解开拴马的绳,拍拍它掉毛的脑袋,然后费力将沽来的酒搁到马腚上,再然后——醉醺醺的行客跨上马,一夹马肚,这昏昏欲睡的马就往前踱两步,随后醉酒的行客唱起调,词句朴实,嗓音沙哑浑厚,如同风沙漫漫。这调是他路过一田地时,听田间的农人哼唱的,那时大概一场行雨落了不久,田间的泥还粘脚,耕田的农人就高挽裤腿,双手扶犁,一步步往前推进。天色快暗的时候,村里的炊烟就升了起来,随即而来的便是这歌声,悠长浑厚,并且满是份量,土黄色的歌声如同大地。行客至此,方被这歌声吸引,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地头上的农人高唱一段,田间的农人就和上一段。炊烟在村庄里缓缓升起,暮色降了下来,远处的山成了褐色,正在池塘边饮水的牛长长地哞了一声。
行客把这技艺学来,着实练习了一阵,常在马背上试着唱一句。气从丹田涌出来,随即滚到喉头,再是唇齿,继而便是一声长啸,草木震动,风云舒卷,正在踱步的瘦马仍旧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它屁股后的酒具里酒水发出响亮的声音。一只野兔从野地里蹿过,行客袖着手在马背上瞌睡。
踏入这小店,可见着桌凳虽然齐全,但陈设却简单,店中人也不多,只是寥落几个,端着酒碗,就着碟小菜,一个人哼着调往嘴里送酒。
然而倘若再往前跨步,到了后院儿,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热闹至极,而不是店中寂寞。不大的院子摆着一张桌,两条凳,还有三四只酒碗——还有酒瓮,四五个醉汉潦倒的人影。热闹有趣的人围在一起,高声吆喝,并且划拳,行酒令,还有两人在斗蟋蟀,如此而已,好不快活。然而行客却并未参与到这热闹中去,他蹲在远处,看着那番热闹,侵满风尘的脸上荡漾出微笑。他端着酒碗,碗中是凛冽的酒,咕咚灌下一口,整个身体都舒张开来。他大概是此地的异类,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他在醉酒之后想到了自己。
行客今年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但却尚未婚配,跟自己村里的信客一样,只身一人。信客是因为长期在外奔驰,并无住家,而行客则是因为贫穷。
他当然贫穷,如若不然的话,倒成了怪事,他长相奇怪,并且只有九根手指,田间的活儿他做不了,雇主们不用他,姑娘们也不待见他,甚至上天也不曾因此而怜悯他,所以他贫穷了将近半辈子——也没这样长的时间吧?但可以预知,他未来将长久的贫困下去。
行客倒对此并不知觉,或说他虽然知觉,但无意去改变什么,他对这命运逆来顺受,唯一的想做的便是骑着自家那匹瘦马——那是他的伙伴——出去闯荡闯荡,见识下大世界的模样。这想法自他很小的时候就从心里滋生出来,那时他尚未卷入那场使他家变得一贫如洗的火灾之中,因此跟所有的小男孩儿一样,他们一起玩耍,并去听庙里来的行脚和尚讲述外面的大世界的情景。那时大概是一天中的傍晚,阳光化作温润的色彩涂在大殿的台阶前,身材肥硕的行脚和尚倚在大殿前,一群年纪不大孩子就围了上来,这时候他就开始了讲述。他的叙述充满了神秘感,仪式感,和传奇色彩,惊的那些孩子异彩连连。他们听他讲他走过的风景,彻夜通明的夜晚、贩卖鸟兽的市场、三天两夜的大雪,以及盛装出行的车马队伍,这让孩子们惊奇,其中一个瘦小的男孩,一梦十年。
行客喝完酒,走到酒瓮边又舀了一碗,两只眼睛仍旧盯着热闹人群。这大概算是他最后一次在这店沽酒了——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明天一早,他就要骑着那匹瘦马启程了。他已打定主意,要出去走走,并且不再回头。
这想法在行客心中浸了很多年,但自己老母在家,并且行动不便,需要照料,因此终于搁置下来。长久的时间里,都是他一个人照顾老母,常在家中,给她生火做饭,并且形影不离。唯一的乐趣,便是骑着家中的瘦马,到田间走一遭,或者隔天到小店来沽酒。每次来到店里,到了后院,都跟人一起端着酒碗猜拳,及至傍晚,才又慢悠悠地回家。口中唱着刚从农人那儿学来的歌,马屁股后酒水响亮。
前不久,行客的老母寿终,行客服了丧,尽了孝,便再也无甚牵挂。他没有成家,自然也就没有妻儿,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只有自己的老伙计陪在身边。
大概就是因这原因,行客在孤独中又想起了远方。那时他正躺在床上,月光明淡如水,瘦马在棚下吃草的声音响亮,村子刚刚入夏,蝉声未起,但蛙声成片,从池塘处,或者门外响起来。行客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彻夜未眠,他睁着眼睛,看着屋里缓慢移动的树影月影,听着四周的声响,思绪渐渐拉长。夜半时分,明月已挂中天,庭下树影斑驳,他披衣起身,灌下了一葫芦月光酿成的酒。
第二天天色微亮,行客简单的收拾了行李,然后跨上马背,瘦马打了个响鼻,踢踏了几下蹄子,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走了。紫色的黎明这时候到来,初升的太阳照得人身上舒坦,行客昨晚的酒劲儿这时候涌了上来。村庄里田野上开始飘荡起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