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过,距离黄彦博到上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日,黄彦平接到弟弟来信,称上海那边已一应准备妥当,希望尽快安排子菲入学。
子菲与萱萱依依不舍,连着好几日腻在一起,二人约定到上海要时常书信来往,告知对方新消息,一定不要忘了彼此的友谊。
离别那天,萱萱拖着亚恩,一道送子菲去上海。子菲身着一件黄色连衣裙,头戴棕色宽边帽,是时下最流行的西洋款式,她随着拥挤的人潮上了船,在甲板上不住地向送别的家人挥手,向萱萱和亚恩挥手,后来挥手也不够,干脆摘下帽子在船上不停地挥舞。
率真的小姑娘,黄子菲。
大船缓缓开动驶向长江那头,码头送行的人头攒动,萱萱跟着船跑出很远,只觉鼻子阵阵泛酸。在萱萱心里,子菲是少时起自己唯一的好朋友、好姐妹,如今她去了上海,这诺大的扬州城,仅剩自己一人了。
转过身,只见亚恩也怔怔地望着远去的船只发呆,萱萱和亚恩坐上早就侯在码头边的车辆,与黄家长辈一道回了城里。
不久就能收到子菲的来信了。萱萱靠在车厢上想,不一会儿功夫,居然摇摇晃晃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她骑着她的枣红小马秀儿,沿着河岸奔跑。
河岸路旁的柳树已抽出嫩芽,雾黄色一片,萱萱与秀儿一道在柳树下前行,速度越来越快,眨眼间幻化成风,化成闪电。
她策马奔跑,在追赶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看不清楚样貌,只是遗世独立地站在江边,遥遥望着对岸。行驶中的马车轧上了路边一块石头,卢萱萱的头被使劲磕了一下,疼痛传来,她反复摸着自己肿痛的额角,梦里的场景和人已经记不清了。
整个冬天,许之旸的身体都不怎么好,开始只是畏寒咳嗽,后来引发了剧烈的哮喘。卢绍绪托人从老家带来杏仁、甘草等许多调理之物,准备让萱萱送了去。原以为过了冬,天暖了会稍微好一点,然而情况依旧不乐观。
几轮审查后,邬吉触犯贪污、受贿等等多项罪名,已押京城候审。
拔出萝卜带出泥,此番陷入案件中的盐商达数百人,涉及财物、田宅等折算白银约100万两,一下子解决了朝廷未决的军饷开支。数位总商牵扯其中,首总杨云天利害关系最大,他与邬吉多年来过从甚密,与不少京城官员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此次彻查两淮盐政,杨云天全靠经济补偿,以及不少关联人士在后面拼命撑着,不然也是吃不了兜着走。那些朝廷官员,还指靠着杨云天往后继续掏钱效命呢。
夏氏旗下数名盐商与邬吉有着数量较大的金钱关联,幸而夏夫人断臂止损,立刻对采取了系列革新措施,总算躲过了一劫。
钱如海则悄然避开了这次案件,几乎没有发现他在明面上有勾连行为,这些年他也鲜少露面,听手下人说不是喝得伶仃大醉,就是出远门在外,连商会的活动都极少参加。
许之旸一直筹划把许氏经营交到长子克谦手中,如今扬州城冷风刮过,许氏也应该有新的气象和作为了。他想在这年三月金盆洗手,而后回徽州老家疗养,在扬州这么多年,一切思虑都扑在盐务上,回老家的次数极少。
“父亲放心,孩儿定将父亲的金盆洗手宴席办得喜庆、热闹!”徐克谦恭敬地站在许之旸身边。
“喜庆,热闹,都是烧钱的玩意儿。”许之旸突然捂着胸口,欲咳却咳不出,许久僵着,短暂的功夫豆大的汗珠滚落。徐克谦在一旁干着急,赶紧从下人手中呈上一碗水。
“奢侈浮华的生活,你我何曾少见?你外公,才是真正的挥金如土呢!咳咳。”喝了水,顺了会气,许之旸渐渐恢复了过来。
“孩儿知道,外公那辈人,正处在盐业的繁荣时代。”徐克谦道。
“两淮天下甲。就是京城的皇帝,也是非常体恤扬州盐商。哪里似如今,经营艰难,税贡繁重,不管哪里想到用钱,就来要上一笔。”许之旸缓缓说道。
许克谦点点头,轻叹一口气。
“当年你外公喜爱结交文人,收藏古董字画,多少书画名家的真迹就悬挂在这个厅内。这可远远不够,他在宅院的西南角建了一座楼,专门用于存放字画。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啊!”许之旸的声音渐小,许克谦赶紧又递上水。
“可又如何呢?这些字画,如今已纷纷捐出,或藏在某些喜好文墨的官员的宅子里。一切浮华,不过过眼云烟罢了。”许之旸环顾四周,昔日场景涌上心头。
“这些年,外公和您都为经营付出了许多。”许克谦为父亲反复揉着背。
“从简吧。”许之旸放下茶碗道。
“什么?”许克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代大盐商金盆洗手,传于家族长子,在扬州城内办得越声势浩大,越能显示出主人的身份和地位,父亲居然说要从简!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就不要似从前那般铺张了。”许之旸走出里屋,门口有小厮忽地撑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许之旸才知屋外已经下雨了。
屋檐下织着细密的雨帘,雨水悄无声息地润湿了着许宅里的亭台草木。许之旸行走在伞下,绕过一片假山,眼前的池塘正中是一座观鱼亭,他看到亭子里一个女孩正向他蹦蹦跳跳跑来。
“总商爷爷您好!”女孩抱着两大袋东西。
许之旸一看,这不是绍绪的女儿萱萱么,于是笑着问道:“萱萱,你今日可读书了么?”
“今日私塾已经散学了。听说您一直咳嗽,父亲托老家人带了一些补品,让我交给您。”卢萱萱把沉甸甸的袋子交给了一旁的小厮。
“有心了。”许之旸道。
“总商爷爷,您得多穿点才保暖呀,可不能淋着雨了。”卢萱萱见许之旸衣角有些淋湿,关心道。
“好,一会儿我就去添上。你也早点回家吧,老周,把伞给卢小姐。”许之旸说完,沿着曲折的花园小径走进不远处一座院落。
“谢谢,爷爷再见!”卢萱萱抱着伞朝许之旸远去的身影挥了挥手。
“你觉得她像谁?”许之旸问老周。
老周是宅子里的老人了,跟了许之旸很多年。此时被突然一问,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在脑海中拼命回忆着,但始终想不到什么人和卢小姐相似。
“她像幺儿。”许之旸开了口。
老周更加迷惑了,许之旸所说的幺儿,乃是多年前去世的小女儿。因为年龄太小,大名都未起,当时请的奶娘是四川人,就这么喊上了。
幺儿出生的那年,是许之旸经营最成功的一年,进账达全部人员的总和。他结识盐官,得两江总督器重,一举拿下了附近几个盐场的垄断经营权,可谓风光无限。
然而那一年家中幺儿却因感染肺炎,久病未愈离去了,离去前许之旸正在陕西谈生意。回到家中时,白胖可爱、伸手要人抱的幺儿早已经长眠。许之旸把自己关在幺儿的房中三天三夜,老周好不容易劝说着打开门时,见曾经叱咤风云的男子虚弱不堪,满脸是泪,手中紧紧抓着的是幺儿的拨浪鼓。
在川渝地区的方言里,不论男女长幼,父母疼爱的小孩子,都会称“幺儿”,也是对女儿的爱称。许家的幺儿如果长大了,也是卢萱萱这般模样吧
老周眼角有点湿,转过身偷偷用袖口拭去。
这日,马红缨正准备出门,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只见媒婆艳阳天正依靠在门框上,大口喘着气,疑似一路跑来。
“哎呀,是艳老板,快请进快请进!”马红缨揽过艳阳天,两人进了院子。
“卢夫人安好,我这车在半路上坏了,只得自己走过来。”艳阳天厚重的身子不住起伏。
“可累着了吧?快进屋喝杯茶。是什么风把您这贵客给刮来了?”马红缨边走边问。
“孩子们可在家么?”艳阳天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着卢宅。
“大的去店里忙了,小的在书院读书。”马红缨示意佩姐端上茶水点心。
“哎呀,卢老板也太节俭了,宅子这么挤,以后儿媳妇进了门住哪呢!”艳阳天拍着马红缨笑着打趣道。
“得靠艳老板关心呀!住的地方不用担心,我已经在如意桥附近寻得一处安静院子,孩子娶了媳妇,可以住到那边。”马红缨给艳阳天呈上新泡的红枣茶。
“这一家子分开住多不方便呀,以卢老板的财力,可以建座大宅子,这样和孩子们也可不用分开。”艳阳天嗅了嗅红枣茶的清香,鲜红的嘴贴着白瓷杯一饮而尽。
“艳老板笑话了,我们哪有那么雄厚的实力呀,不过孩子们的大事肯定要办好,不会让人家姑娘受委屈。”马红缨笑道。
“嗯,我这里倒有位姑娘,卢夫人或许感兴趣。”艳阳天故作神秘。
“是哪家姑娘?”马红缨一听来了精神,她自艳阳天寻上门来,就知有戏。
“就是那位云颖,卢夫人可还记得?”艳阳天说道。
“云颖?”马红缨惊讶地重复了一遍,那日在会馆中的记忆顿时涌现:“她不是已经?”
“对,她是米店郭老板家的千金,本来是已经打算许给他人了。可前些日子那户人家被卷入盐政案子了,郭老板失望之下取消了婚事。”艳阳天幽幽说道。
“郭老板在扬州城可是赫赫有名,大半个扬州城的老百姓吃的都是他家的米!”马红缨虽不问生意之事,但郭记米店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郭老板多年来诚信经营,又时常接济穷人做善事,在扬州城颇有声誉。
“是啊,这位云颖姑娘不仅貌美,而且性格温和稳重,是位好女孩。”艳阳天继续道。
“可有云颖姑娘的相片?”马红缨问。
“当然有。”艳阳天从袖袋里一顿掏,摸出一张黑白相片递给了马红缨。
马红缨仔细瞧着有点模糊的相片,依稀可以瞧见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穿着浅色衣裙,梳着粗粗的大辫子。女子容貌秀美,两手交叠身前,正淡淡微笑着,马红缨越瞧越欢喜,怎么都看不够。
艳阳天离开时,马红缨送到路口,她一直想问,扬州城这么多等待婚配的公子少爷,家庭显赫的大有人在,为何会把云颖介绍给卢家呢?
“做我们这一行,除了看家世,也要看眼缘。云颖这姑娘,一看就像是你卢家的媳妇儿。”艳阳天看出马红缨左顾右盼中的疑问,哈哈大笑,坐上新套上的马车,留下马红缨立在原地。
突然反应过来的马红缨朝着马车喊道:“艳老板,别忘了卢家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呢!”
艳阳天从车窗探出头:“先把宅子扩一扩吧!”
马红缨朝着远去的马车不住地挥手。当初搬来这里时,孩子们尚小,绍绪也才刚刚起步,将来变成一大家子人,连饭桌都坐不下,是得好好扩修一番了。
多年来,小秦淮河沿岸粉墙黛瓦,垂柳扶风,百姓枕河而居,文人雅客聚集。卢绍绪和马红缨都偏爱这里,虽是城内繁华地带,但傍水而居,闹中取静,可谓绝佳之处。他们不久前给长子晋恩购置的小院落,也就在小秦淮河旁。
话说郭家早就听闻卢绍绪大名,对他很是佩服。郭老板郭新远多年前曾在一次赈灾大会上见过卢绍绪,他认为卢绍绪与普通商贾不同,他不仅心胸宽广,而且心怀百姓,举手投足都有大家风范,一打听才知卢绍绪多年前曾任富安盐场的课盐大使。不仅对钱财取之有道,而且严谨治家,像他这样的父亲定不会教出辱没家门的子女。
郭家和卢家其实本不会关联在一起——郭家长女云颖起初由艳阳天说于盐商魏家长子,然而魏家在这次巡盐中被查出多年来隐藏不少猫腻,郭新远听闻后大为震惊,从此拒谈这门亲事。艳阳天颇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此事经由她一手撮合,不过她很快记起卢夫人曾在会馆中谈起云颖,很是喜欢,当即决定上门把红线速速牵起,免得夜长梦多。
当时卢晋恩正在店内指挥盐工们干活,突然被喊回家,接着马红缨就向家人们展示了云颖那张相片。晋恩年纪已不小,此前也曾有人介绍过一些,双方感觉都不太合。身为长子的晋恩事业心重,还在读书考着科举,其他事务极少过问,婚娶也就拖了下来。如今一位姑娘被介绍到眼前,卢晋恩拿着相片左瞧瞧,右看看。
“还满意吗?”马红缨问。
“说不准。”卢晋恩皱着眉头:“看不太清。”
“哪里看不清啊,你瞧这脸盘儿,这身段儿。”马红缨见晋恩迟迟不发言,把相片递给粹恩和亚恩。
“真的看不太清。”兄弟俩嘿嘿一笑。上饶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长房长子成了家,下面的一干弟兄才能娶妻填房。
“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马红缨转而追问绍绪父女。
“不好说。”卢绍绪和卢萱萱的回答令马红缨更加郁闷了,她觉得只有见着云颖真人才会让这家子人心服口服,遂加紧操持长子的相亲事宜。
见面那天,一切都非常顺利。两家相约在长春桥西的趣园,此处树木葱郁,楼台典雅,晋恩云颖二人同游“四桥烟雨”。诗意空濛的园景中,晋恩沉稳有礼,云颖大方得体,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见面即钟情。
萱萱远远瞧着云颖,美丽温柔,待人又亲和,心下自然也生出诸多欢喜。
没过多久,卢家便请艳阳天去郭府提亲。一应婚礼前的纳彩、问名、纳吉等等礼仪皆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也请来一班工匠对卢宅里里外外翻新一番。
马红缨喊萱萱帮忙看着正在修葺围墙的师傅,对女儿说:“等忙完你晋恩哥哥的大事,接下来就是你们了,特别是你。”
“什么?女儿还小呢,您先帮粹恩哥哥和亚恩找呗,哪有一下子忙那么多人的,忙的过来么。”萱萱噘着嘴。
“他们我不担心,反倒是你,我已经开始愁了,左邻右舍谁家女儿不是刚过十六岁就许配人家啦。”马红缨斜了萱萱一眼。
萱萱撇过脸去不理会,想不到母亲的思想这么传统,自己可不能这么早嫁了人,以后还要帮着父亲做很多事情呢。
世事福祸相依。就在卢家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晋恩的婚礼之际,上饶老家来了信,称卢绍绪的叔父卢达坚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盼望绍绪带着家人们回上饶老家,见最后一面。卢绍绪当时正在两淮巡盐察院署,处理一些遗留问题,接到消息后顿觉两眼发黑,若不是有人撑扶,差点倒在堂内。
卢绍绪旋即停下一应事务,回到家中与马红缨收拾衣物,联系车马,带着萱萱和亚恩返回上饶。
出了东门,马车载着一家人,跑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绿杨城郭的轮廓,随着马车渐行渐远,也缓缓展现眼前。
来扬州已经数年了。
这些年,卢绍绪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因盐务经营任务繁重,他只有老家有重大事务时,才会匆匆赶去,又匆匆折返。这次他听闻叔父卢达坚病危,脑中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一个声音就是迅速回上饶见叔父。
正值暮春时节,有词云:过尽征鸿来尽燕,故园消息茫然,一春憔悴有谁怜。
卢绍绪坐在马车中,望着远方,心头思绪万千。
坐在里侧的马红缨感触更加深,一晃经年,眼前景早已不是来时的景。她记得当初自己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千里迢迢从上饶赶去东台寻夫,那一路春寒料峭,冷风扑面。天冷得超乎寻常,她要照顾孩子们,结果就得了一手的冻疮,后来每年冬季就开始发作,奇痒难耐。
萱萱和亚恩并不知道这些,因为马红缨从未对孩子们提起过。此时萱萱正坐在马车的车头,看着眼前的景色,心里记挂着叔爷、爷爷、奶奶。上饶老家的模样,萱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她只记得爷爷家门口有桥,有树,远处有泼墨画般的几座山。
“爷爷一共有几个兄弟呀?”萱萱突然开口问卢绍绪。
“你爷爷共有六个兄弟。大爷爷走得早,我们去看的是三爷爷。”卢绍绪答道。
“三爷爷对您好么?”萱萱问道。
“当然啦。三爷爷曾经经商,带着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在老家见不到的风土人情。”卢绍绪回忆着自己的少年时,他那不愿安定在一处,渴望走南闯北的性格似乎就是那时形成。他一面读书考着科举,走着为官的父亲卢达斋期望的路途;另一面又时常与绍文、绍元两兄弟一起跟着卢达坚做生意,长见识。
卢达坚做生意需要行船,四人就护送着货物,挤在一艘船上,从芦苇荡飘到宽阔的大河。清晨的薄雾中,小绍绪走上船头,见身畔大小船只百舸争流、千舟竞发。太平天国被平定后,河面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繁华热闹,运盐船、运粮船载着财富,在四通八达的水系中穿行,停靠在一座座运河码头上。
当船行至河汊交织、港口众多的重要部位时,但见两岸店铺鳞次栉比,会馆沿河而建,悠悠流水载着各路船只。除了各式建筑,小绍绪还看到许多盐工正聚在河岸边:他们有的身背盐袋,有的两个人共挑扁担,口中喊着号子艰难前进,其中还有穿着华丽绸缎的盐商掌柜和监工。
有一次,三兄弟在船边玩闹,绍元不小心落了水。卢达坚立刻跳下河去救,小绍绪朝岸边大喊,请岸边的人前来营救。果然几个盐工拿着长竹竿拨弄几下子,就把湿漉漉的人给拉了上来,可把他们激动坏了,连连感激。
时光如逝去的河水一般。日夜兼程中,卢绍绪思念着自己的叔父,如同思念父亲一般。与此同时,他见到幼子卢亚恩一直在车厢里面,手不释卷地读着书,心下欣慰不已。
三个儿子逐渐长大,如同当年的自己与绍文、绍元。他们虽然如今在多方学习,但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也不一定非得子承父业做盐商。
况且如今,盐业的逐步衰落已是有目共睹,卢绍绪从小对高宅大院之中风流儒雅的盐商群体的敬仰,深深影响了他后来的诸多选择,可三个儿子并不处于他那个时代,他们未必如此。
一路南下,山川、湖泊、古镇应接不暇,一幅幅山水画意扑面而来。几天后,马车终于停在了卢绍绪从前的徽式宅院前。
正要推门进屋,老宅的仆人喜子从远处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让卢绍绪赶紧去叔父家。
卢绍绪一行接着上马车,马不停蹄地赶赴叔父的宅子。然而从车上跳下来时,听到的却是哭声一片。卢绍绪远远膝盖发软,一路踉跄着进了内屋,却见族中亲属纷纷抹泪。雕花床榻上,卢达坚已然双眼紧闭,阖然长逝。绍文、绍元守在榻前,颤抖哽咽着。卢绍绪见状,泪已然止不住流淌。
叔父卢达坚终没有等到绍绪。
他临走前嘱托哥哥卢达斋,请绍绪无论无何接收两个不争气的弟弟。让绍文、绍元到扬州随着绍绪一道经营。那趟从扬州回上饶不久,绍文、绍元与当地权贵斗狠,被人把几趟大生意搅和了,店也砸了,根本待不下去。
卢达坚想着还是要让这两个不成器的跟着绍绪才是正道,况且都是自家人,也好有照应。他心下担心绍绪不肯接受,身体又不行,越思虑越病重。没等着见到绍绪点头,就此一命呜呼了。
卢绍绪含泪不住地点头,叔父却再也见不着了。
村落的夜晚。
卢绍绪和卢萱萱一起在院子里,父女俩看着院墙外连绵的山脉,墨蓝色的夜空中,一轮圆月高高挂着,夺走了一切星子的光辉。
千里之外的扬州城也即将进入夜晚的沉睡之中。
崭新的明天,将如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