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志》
“一年又一年地,老人们(抑或是我)清晰的记忆消失得越来越多。我却渐渐找回了对过去的信心。我忠诚于A村的理想与未来,像一首清澈的时代挽歌。我像一匹走进夕阳的老马,依然渴望生命的活力和早晨远处山坡上嘹亮的呼唤。喜欢高谈阔论。在命运和黑夜相互交织的粘稠物中找寻明天的意义,继而回到衰败或灿烂的历史中。我似乎太过于热衷讲述所谓的乡村野史。我为他们编织美好愿景的网,每个人都难免有迷失。我不是孤独的铸剑师,可我信仰着刺破天空跨过大海的力量。我也经历了人走茶凉。亦步亦趋。光明之火虽微暗,却将照亮这片苦难大地上人们广阔的内心世界。”
——摘自浪川乡一村委书记的日记
多年以后母亲面对成年的我宁静而坚定地回忆起那个注定不寻常的夜晚。它像是一道光亮打在夏村人的脊背上,村里的老人们对我的采访表现出乐观和善意的情绪,我对这些可爱的乡村老人承诺将来一定写下她们的传奇故事。我无法报答这些年母亲卧病在床她们的照顾和付出。但我的高尚成了我的通行证,我的信仰使我的人生背离爱的十字架。她们是朴实的基督徒,以爱之名,治愈着大地上的悲伤者。
我是城里新闻网站的记者,领导要我们做一个与“创建和谐社会,从敬老爱幼开始”有关的专题报道。关于吴大民的一切在我灰暗的记忆里渐渐地苏醒。吴大民曾经是浪川乡管辖下一个村子的书记,但我知道这位现在的老人有太多的疑虑有待解开。我一路开车赶往吴大民坐落在村子西面一间静悄悄的三层小洋楼。A村在浪川乡靠近北面的群山环抱之中,一座座民房井然有序地排成直线,门前小路干净整洁得接近了城里,翻过连接A村一座四米高的石桥,夏天无边无际的田野映入眼前。我打开相机,按下快门。太阳愈来愈猛烈,桥底的河水潺潺流过,喝一口山涧泉水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早上背包里塞了一瓶可乐已经喝掉,我舔舔嘴唇,心想望梅止渴可不行,得找到书记吴大民家。
在我站起身眼冒金星的时候,一个大概八九岁的穿着白色上衣的女孩一脸笑嘻嘻的表情正朝我一蹦一跳地飞过来。我抬起胳膊,抹掉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手里的相机哐当一下摔到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这时我忽然想起在一本关于日本写真摄影大师荒木经惟的拍照经历中,最后那台相机也像是完成任务,镜头四处裂开。我的担忧表现吸引了白衣女孩的注意。她站在太阳下,用一种稚嫩的身姿打量起我。我想起这次下乡的目的,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打算给这个女孩子,那是一张一百块钱,我错误地以为是五块钱,我羞愧的转过身,一阵阵的刺痛使得双手变得颤颤悠悠,像一具中风的躯壳。当我重新把五块钱纸币递给女孩,她善解人意的微笑让我暂时忘了相机的损失。
女孩在书记家的院子铁门前停住脚步,呼喊院子里的书记开门。透过狭小的栅栏,书记步履矫健的身影慢慢接近我们。门开时,白衣女孩露出狡黠的神情,又一蹦一跳的从我眼前飞走了。书记略有不悦地瞄了我一眼,然后从紧闭的嘴巴吐出三个字:
“你找谁?”
我被书记莫名其妙的冷漠弄得摸不着头脑,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是县新闻网的记者汪良峰,正想采访吴书记。我再次确认眼前高瘦孤独的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我要采访的A村的书记吴大民。吴书记不置可否地带着我进了院子,我仿佛听见几分钟前白衣女孩的笑声再次回荡在我耳边。吴书记不冷不热的表现使我怀疑他是否就是村里人称赞的服侍过五个孤寡老人和救济过三个孤儿的大好人,就在我想着该问点什么以缓解目前尴尬的气氛时,客厅里挂满的一面面漂亮干净的锦旗吸引我的目光,不禁脱口而出问道:吴书记,您还记得二十年前在夏村的那个晚上,你被人从河里救起的事情吗?我妈妈到现在还记得您当初被救起的情景。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在我询问中终于停止在院子枣树下踱步,他书记的身份和他在对待我的反应失去了一个应有的和谐,我很难想象一个看上去犹豫不觉和唯唯诺诺的人能成为一个村子里面的当家人,除非他在我面前的形象是他刻意保持,而在平时是另一幅模样。我母亲在那时做了一个女人最勇敢也是最荒诞的决定:她把十年前意外跌落河里的吴大民带回了家,并且精心照料,直到半年后吴大民的儿子吴斯循着遥远的风声找到了他的踪迹,并且留下一句:我们还会回来的消息辞别返乡。那年初春我父亲中风去世,我上小学一年级,吴大民的身影在弟弟孩提时代起就种下了一颗孤独的种子。他来到我家的方式有些失魂落魄,但村里人对待我母亲行为的态度安抚我的痛楚。
吴书记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仿佛已经从遥远的记忆里苏醒。他嘶哑的嗓音终于开口道:
“我知道你就是那户人家的男孩,你今天来采访我是因为我的一些事情和你的工作有关,这些年我似乎忘不了你母亲的恩情,但你母亲后来善意地拒绝了我们家的帮助。看到你现在平平安安地生活,我愧疚不已,那天我儿子找到我以后,就把我送回浪川乡的这里,可我对属于自己的家却一点熟悉的味道都找不到......”
吴书记的一番话却将我的记忆带到了那夜晚之后漫长的时光里,吴大民缓慢恢复神智的最初日子里,我母亲曾经让铜山口医院的李医生看过病。村里人帮着把吴大民背到医院,挂了两天两夜盐水后,他在一个四下无人的早晨,走回了夏村。吴大民回到我家时,母亲正从菜地里割完青菜,挎着竹篮,走在小径上。吴大民看到母亲的身影,像是找到了一些命运里的东西,他倚在门把手边的墙上,对我们露出疲倦的神情。他能走路,却不能走回自己的家。这让我母亲忧心忡忡,虽然她是出于善良和怜悯,但看到吴大民模糊不清的行动,便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接着帮助这个男人。我父亲的去世已经使这个家庭坍塌了一半,如果吴大民突然目的不纯,那么她是无法接受自己种下的苦果。然而吴大民给我们的感觉像是一个丢失记忆的人,他把我们当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以及渐渐苏醒的温暖在我们家同往常一样持续着。吴大民佝偻着身子,平静地做定靠背椅,默默地点起一根烟,透过下午灰暗的天空,吴大民往昔的形象在此刻变得摇摇欲坠。我心有不甘的责问他,为什么没有将自己失忆的事实告诉儿子吴斯,接他返回浪川乡A村的那天,弟弟满心欢喜地跟在他们父子俩身后,在泥泞的马路上走走停停,我的母亲那时以为吴大民仍然没能回忆起自己的一切,所以她再一次赶往镇上的派出所了解情况。之前,村里和母亲电话里得到的答复是无法确认吴的身份,民警印发了寻人启事的单子贴在镇上乡间和村子里,然而吴大民在我们家呆了接近三个月后,家属还是杳无音信。
此刻的沉默并不代表着将来的宽恕,我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过去的印迹和影响之中,试图解构记忆的意义,都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但是吴大民的仁慈假模假式地抛向我,他睁开似乎萎缩的眼睛,吐出的烟在我触手可及的范围中翩翩起舞,他说道:
“你以为我离开你家以后的行为是愚蠢的,无可救药吗?我告诉你,那个夜晚我跌落河中,沉浮几公里,直到在夏村被正在坝上干活你的母亲救起绝不是一种偶然!你还是坚持认为我抚养孤儿和赡养老人的行为仅仅是间接出于报答你们家出手相救的目的吗?我恨自己,像一个过早丢失青春少年的悔恨,我就等着你的到来,来吧,我让你看看你面前的这个虚伪的老人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地方。你大可以将我的行为报道出去,在他们眼里的我也许是一个一辈子善良诚实的人,是A村的当家人和指引人,但是我会让你感到一点痛苦,因为我是你的父亲,你的生父。我骗不了自己,忘不了你我身上如出一辙的忧伤,吴斯只是我的养子,我告诉他自己并非我的亲生儿子,他脸上的愤怒和不安却感动了我,所以当吴斯提醒我,你今天将会来采访我,开始我是拒绝的,但你的倔强像是一只强健有力的手将我从迷雾笼罩的过去拉起,我要感谢你,为什么我会使你觉得我一直距离你遥远,因为我不想再制造麻烦了,我已经年老体衰,你的故乡和A村现在面临的问题,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衰败的伏笔。
“我被吴斯带回家的那年,从京城蔓延而来的邪教组织F在镇上开始了无法无天的宣扬,政府的意图被歪曲,人民的生活被打乱,国家的命运走向模糊。我只是一个心怀良善的农民,细胳膊怎扭得过时代的大腿。两年后,邪教组织F终于走向末路,我由于举报有功和努力抗争的勇气在A村的名声渐渐日益强大。然后我被选上新一届的村委书记。等待我的是一片荒芜废墟的大地与散漫的道德人心。我后来赡养的几位老人就是在邪教组织F思想肆虐的时候,痛失子女的典型悲剧。那时候,年轻人都认为能不劳而获,相信水能变汽油,铁屑里能练出金子,每天不吃不喝,靠意念就能长命百岁......
“你想想看,那是一个多么错误荒唐的年代,我不甘心原本好好的人就变坏了,像一个错误改变他们的一生,而他们还徘徊在地狱.....
“我害怕你母亲会迷失在这个未知世界,当我知道你母亲对当下的深恶痛绝,我一颗担忧的心才放心下来。那一夜,你母亲终于发现被从河里救起的人是我。命运是公平的,现在它向我们慢慢地倾斜......”
眼前的这位古稀老人的故事让我莫名的感动,我对这次采访投入了很大的精力,也希望挖掘更多的信息。可它最终却成全了我,在我少年记忆中那个男人的模糊形象变得生动起来,他的讲述将我拉进了故乡琐碎的往事,在往事中收获的惊喜让年轻的我逃离悲伤。我有些惊奇地想像夏村消逝的风景如何又在这片土地上重获生机。回城后编完稿子,向领导请假三天。我回到了故乡夏村,远离了城里的喧嚣和骚动,我人生的希望直到触摸到这片土地上孤独的灵魂,写作的意义才慢慢露出它真实的面目。三个月后,母亲弥留之际意味深长的笑容让我失去对故乡最后的一丝温情。少时对母亲的恨成了我终身的悔恨,而我的生父吴大民也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走完人生。两片枯黄的叶子飘落,秋风起,孩童的身影消失在河岸。A村后来新一届村委书记是吴斯,他的脸上仿佛也挂着我生父生前的两片落寞和孤寂。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已经辞职的我低头走在夏村的乡间小路,身后是荒芜的田野,远处的山寂寞,西北风呼啸而过,我忽然明白了我尊敬的生父在日记里写下的预言,乡村幽默的语言使我衰败的过去熠熠生辉,像一盆炉火温暖老人们一生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