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尽管睡得很晚,但天一亮,李良开还是按时醒来。睁眼看看,一旁的袁春福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李良开童心大发,从自个儿后脑勺上薅下一根灰白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捅进袁春福的耳窝,轻轻地抽出来,再慢慢地捅进去,反反复复,进进出出,直到把对方完全弄醒。
袁春福睡意未消:“这么早就醒了?再睡会儿嘛。这是成都,不是唐家岩,用不着起那么早。”
“你个龟儿子,到城里怎么还学会睡懒觉了?”李良开疑惑不解。“成都人习惯晚睡晚起。”袁春福辩解着,“你起这么早,有事啊?”
“还真有事。”李良开实话实说,“我想让李峰两口子在横幅上签名,再对着录像机说两句话。我在重庆碰了钉子,现在出了成都,不晓得能否顺利一些。”
“这个好说。”袁春福大包大揽地拍起胸脯,“他们两个,一个是你亲侄儿,一个是我亲女儿,这还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
果不然,吃早饭时,袁春福一说这事,李峰和袁淼香全都答应。
想想在重庆的遭遇,李良开忍不住大发感慨:“亲侄子、亲侄媳就是不一样!对了,李峰,你们两口子也是公家人,就不怕单位领导找你们麻烦?”
李峰不屑一顾:“三叔,我们不怕。成都不归重庆管,更不归开县和古月乡管,他们再牛,也不可能管到成都的地盘上来。我想保住老家的院子和祖坟,我就声援一下我亲三叔,别的啥也没干,既不犯法不也不违纪,单位领导就是想管,也拿我没办法。”
“就是。”袁淼香也在一旁帮腔,“三叔,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两口子,绝对支持你。”
“要不我也支持一下?”袁春福打趣道。
李良开哈哈大笑:“你个老小子,滚一边去吧。这是我们老李家的事,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除非跟我改姓李。”
“逗你玩呢。”袁春福岔开话题,“上午咱哥俩咋安排?要不我带你到我干儿子盛春那里看看?这小子,自己开个了模具厂,当起老板来了。前几天,他还问起你,说要好好感谢你这个干叔叔呢。”
唐家岩有三大姓:李、袁、贺。其中李姓人数最多,袁姓次之,贺姓排第三。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盛姓了。
盛家人丁不旺,到盛春这一代,已是五代单传。盛春的父亲叫盛德江,比李良开、袁春福大一岁,三个人从小就合得来。一九六四年春,盛德江的儿子出生后,他非要袁春福当孩子的干爹,还请李良开帮忙取名为盛春。盛春十五岁那年,盛德江夫妇先后因病去世。袁春福、李良开帮着张罗完丧事,商量要共同担负起抚育盛春的责任,约定一起出钱供孩子念完初中,让孩子轮流在两家生活,半年一换,直到盛春年满十八周岁。不料盛春却不干,非要一个人生活,还自作主张地退了学,说是干爹和干叔家里孩子多,负担重,他说啥也不能再添麻烦。
面对盛春的懂事和决绝,袁春福、李良开别无它法,只好顺了他,并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一九八零年土地包产到户时,有些村民欺负盛春是个孩子,想把一些边边角角的田地分给他,袁春福、李良开坚决反对。李良开还利用村主任的权威,顶住压力,给盛春分了位置相对较好的田地。包产到户后,盛春一边种着田地,一边利用农闲从山上煤厂把煤炭挑到山脚下河谷地带的人家,挣点买种子化肥和盐巴的零花钱。长到十八岁,盛春活脱脱长成一个壮小伙,浑身上下充满力气,尤其是一双腿,粗壮有力,一个人挑一百五十斤煤炭,几十里山路,不酸不痛,还能连续作战。因为这个原因,时年三十八岁的袁春福总说自己的干儿子盛春天生就适合抬石头,说他挑煤炭挣钱不多,还很辛苦,白瞎了那份力气。
袁春福的大儿子、年长盛春两岁袁中宇却不这么认为:自己的干弟娃盛春嘴笨面浅,见到年轻一点的女人就脸红,甚至连抬工号子都不敢吼,怎么配合别人的节奏?又怎么把沉重石头从野外抬到主人需要的地方?
作为唐家岩一带的抬工头头,在盛春是否适合抬石头这个问题上,袁春福有自己的看法:抬石头一是要有力气,舍得出力;二是二人要实诚,不偷奸耍滑,这两条最关键。至于吼号子,可以学嘛。
袁中宇知道,父亲说得在理。抬石头就是力气活,只要腿有劲,腰板硬,身板稳,加上会用号子控制自己的步伐,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抬工。何况盛春还是自己的干弟弟,同样作为抬工的他,更应该努力促成这件事情。于是,袁中宇在父亲面前保证:一定想办法让盛春学会吼号子,那样他就不用跑山路挑煤炭了,而是可以跟着大伙儿一起抬石头挣更多的钱。
盛春不仅长得五大三粗,而且面容俊俏,还很勤快,谁家招呼帮忙都行,从没拒绝过人家。事实上,盛春也不会拒绝人,甚至那些婆娘开玩笑让他把洗完的衣服从河沟背回来他都干。如此这般,盛春虽然见到年轻一点的女人就脸红不说话,但人缘很好,尤其有女人缘,唐家岩的女人,无论老少,没有一个说盛春的不是,都说这个孩子脾气好、靠得住。
当然,那些年轻媳妇也没放过拿盛春开玩笑的任何机会,有的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但从来是只说不做,只为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盛春满脸通红的快速跑掉;有的趁男人不在家时,当着一帮姐妹的面叫盛春上她家,女人们起着哄,盛春却臊得拔腿就跑,留下一帮婆娘在那里放浪形骸地大声说笑。
一天中午,当袁中宇跑到盛春家准备教他学吼抬石头的号子,看见盛春红着脸,一副害羞的样子。“老弟,这这是怎么了?哪个小媳妇又招惹你了?”袁中宇问道。盛春也不答腔,还沉浸在隔壁袁三嫂刚才那一摸一揉中。
袁三嫂其实比盛春大不了多少,二十出头,嫁给贺老三已经两年了,一直没有生育,外面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一天婆媳两个吵架,婆婆骂袁三嫂是只不下蛋的母鸡,袁三嫂则回应是你儿子的种子不好,在唐家岩传为笑谈。
这天做午饭炒青辣子时,盛春发现没有盐巴了,就到隔壁找袁三嫂借点应急。正是三伏天,热得连知了都噤了声,人更是能少穿就少穿。盛春穿个大裤衩,赤裸着上身就进了隔壁;袁三嫂穿得也不多,连胸罩都脱了,一对大奶子在胸前晃来晃去,晃得盛春满脸通红,直觉得口干舌燥,有些头晕。
袁三嫂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右手递给盛春盐罐,让他自己要多少舀多少;同时用左手故意地摸了摸盛春那鼓鼓的胸大肌,还轻轻地揉了一下,说长得还挺结实嘛,比你家三哥强壮多了。被袁三嫂这么一摸一揉,再闻到年轻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盛春顿时乱了方寸,心里腾起一股火苗,大裤衩里面支起了帐篷,脸上像着了火一样发烧。他窘迫得连劳慰都忘了说,胡乱舀了一勺盐巴,快速离开了这个女人的视线,留下袁三嫂在那里哈哈大笑。袁中宇进来时,盛春正红着脸坐在灶堂前发呆,锅里的辣子糊了都没发觉。
袁中宇问道:“你娃儿想女人了?”盛春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由头地慌乱起来。取笑了几句,袁中宇说明来意,叫盛春抓紧学会吼号子,那样就可以抬石头挣大钱了。盛春连说自己不行。袁中宇就生了气,大声骂盛春是个木头瓜子不开窍。盛春也不吱声,舀了一碗米饭,就着有些炒糊的辣子吃了起来,任凭袁中宇在那里大声骂着。
袁中宇正骂得起劲,袁三嫂端着一碗饭进了盛春的家门,问怎么回事儿,袁中宇只能如实相告。袁三嫂笑了:“这有啥难的?我这个女人家都会,大男人有什么学不会的?盛春别怕,我来教你。”说完,袁三嫂小声吼起了梓第山一带流行的抬工号子:“……大陡坡,慢慢梭;下头滑,踩得辣;左手有缺缺,右边才走得;地下有个洞,眼睛要好用;前头有座桥,抬稳莫要摇;前头有牲口,靠边慢点走;迎面一顶轿,各走各的道;树枝碰脑壳,草帽要挂脱……”末了,袁三嫂对盛春讲:“就这么吼,你能行的。”
盛春眼闪过一丝亮光,嘴里却吱唔着:“我能行吗?”
袁中宇在一旁似乎看出了什么,拍了拍盛春的肩膀:“跟三嫂学,你能行。”说完一笑,转身离去。
三天后,盛春找到袁春福:“干爹,我能吼号子了,让我跟你们去抬石头吧。”次日,盛春第一次成为抬上了石头,还扯开嗓子跟着袁春福吼着抬工号子:“……太阳要落山,抬拢好吃烟;太阳要落坡,抬完好回窝;天已朦朦黑,小伙儿想堂客!”
十个月后,袁三嫂生下一个男婴。
袁中宇的婆娘冉菊说这个细娃儿长得像盛春,被袁三嫂大骂了一顿,袁三嫂甚至还撕烂了冉菊的嘴巴。从此,虽然再没人公开拿这个孩子说三道四,但袁三嫂与盛春不干不净的传言却在私下里越传越邪乎,后来甚至影响到了盛春的婚姻大事,附近的年轻姑娘都不愿嫁给他,说他不正经,靠不住。
这可急坏了袁春福和李良开。两个人一商量,替盛春作了一个决定:离开唐家岩,到成都打工去。在此之前,李良开通过重庆知青周利波的一个亲属,在成都帮盛春找了一家新开的模具厂,让他从学徒干起。
盛春很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逐渐成为厂里的业务骨干,后来还和一位成都姑娘恋爱结婚。再后来,他和几个成都当地的工友合伙新成立了一家模具厂,并被推举为法人,俨然成了一个颇具实力的大老板。
七月三十日这天,当看到突然造访模具厂的袁春福和李良开,盛春打心眼儿里高兴,非要请干爹和干叔吃午饭,下午还坚持陪着两位长辈逛了武侯祠、宽窄巷、大熊猫繁育基地等景点,晚上又在饭店安排了一桌丰盛的川菜,接连敬了两大杯一五七三,充分表达着那份感恩之情。
回到李峰家,让李峰和袁淼香签完字录完相,已是深夜十一点半天了。
临睡前,李良开对袁春福讲:“我怎么觉得有人跟踪我呢?在武侯祠门口,我好像看到徐小梦了。”
“你净瞎扯,他跟踪你干啥?这是成都,不是重庆。”袁春福认为李良开多虑了,“你没有理由在成都上访,他就更没有理由在成都监控你。赶紧睡吧,明天咱俩还要去龙泉驿找李大奎呢。”
【桐言无忌】
本章回的小说,读起来颇有莫言的“味道”!
淳朴的山村风情;淳朴的农民感情;淳朴的邻里爱情;仅用键盘的敲打是无法描述出山村的美景和意境,尤其是盛春和袁三嫂之间那种朴实与甜蜜,无不洋溢着满满的幸福。“袁三嫂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右手递给盛春盐罐,让他自己要多少舀多少;同时用左手故意地摸了摸盛春那鼓鼓的胸大肌,还轻轻地揉了一下,说长得还挺结实嘛,比你家三哥强壮多了。被袁三嫂这么一摸一揉,再闻到年轻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盛春顿时乱了方寸,心里腾起一股火苗。”渝夫同志一向能抓住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细腻饱满、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要么说女人的力量就是无比强大的呢!盛春,从某种程度上讲,你能从闭塞腼腆、忸怩胆怯到铿锵吼号、带头抬石,最后和几个成都当地的工友合伙新成立了一家模具厂,并被推举为法人,成了一个颇具实力的大老板,这与袁三嫂的鼓励和帮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或者说,她就是你盛春生命中的贵人。至于你们之间被冉菊说袁三嫂生的这个细娃儿长得像盛春,被袁三嫂大骂了一顿,袁三嫂甚至还撕烂了冉菊的嘴巴一说,不过是坊间在茶余饭后增添的一点笑料而已!
临睡前,李良开对袁春福讲:“我怎么觉得有人跟踪我呢?在武侯祠门口,我好像看到徐小梦了。”此处李良开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徐小梦的身影,看来这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