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分四季,每个季节都有它的美。
人生也是。
——题记
人们习惯说寒风凛冽,但我觉得凛冽这词太抽象所以离人太远也太虚泛。要我说冬天的风是威严的,威严得像暴虐的君王让所有人都不敢松弛和放肆。不要说袒胸露背一类的事儿,就连衣衫不整也几乎没人敢有这份勇气。在它面前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裹紧衣袖扣紧扣子,脖子还会下意识地缩了又缩,缩得整个人一下子矮了许多恨不得用猥琐来表达对它的敬意。
冬天的风简直就是刀和刺。它的锋芒不是用眼睛来捕捉而是用皮肤来感受——这样说似乎还不够准确,因为有时候它似乎直接忽略了皮肤而刺向骨头和关节。人们常用寒光来衬托刀剑的锋利,而风不是,它是先让你领教了锋利才想到寒光这个词儿。
刮,割,切,削,刺。寒风自有它的进攻方式,即使人们全力防御却总能让它找到漏洞和缝隙:额头、两腮、鼻尖、耳朵、手与脚,凡是裸露的皮肤都遭受它刀刃的削割,那疼痛是酸的、辣的、麻的、木的……
儿时的冬天馈赠给我哪些记忆?
冻得发红的鼻尖酸涩得两眼直想淌泪,两边的腮帮子年年都会留下冬天特有的痕迹:先是通红而后黑紫最后锈成两块僵硬而厚重的生铁皮,严重时甚至流黄水,每年春季返暖时那层生铁皮痒得挠心抓肺,个把月过去还能看出脱皮的印迹。双手冻成木头般毫无知觉,每次抓笔写字前都要在嘴上猛哈一阵子热气或者反复揉搓好大会儿,那时村里戴得起棉手套的孩子很少,大多数只能把手缩在棉袄袖子里,老话说“一九二九不出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等到实在没办法伸出手来,小手几乎都冻成紫红色的姜芽子,手指肚儿、虎口皲裂成深深浅浅大小口子,用老人们话说那口子咧得像小孩子嘴——不要说当时,现在回想都感觉疼得颤抖,所以每家的冬天都离不开“搓手油”——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的缘故吧,我实在记不起它的名字只能凭感觉这样叫。那东西形状大概和现在女孩儿用的口红差不多,包装很简陋,一层薄薄塑料纸裹着大约半截蜡烛长,像熬炼在油罐子白腻腻的猪油膏。
风是寒冬的急先锋,如果把严寒比作可恶的幽灵,风便是幽灵的翅膀、爪子和牙齿,它到哪里,寒冷便到了哪里。
冬天的风,任性而顽皮。早晨,黄昏或者晚上,它说来就来了,尽管所有的门窗早早地关闭它们各自的堡垒,风却总能找到它们的隙缝而无孔不入。光秃秃的枝条在摇晃,窗子外新钉的塑料纸在挣扎,窗内的帘子在微微颤抖,它们恼怒却又无奈地阻挡着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强盗闯入它们的领地……
窗外的树梢还顶几片残叶,早干枯了,枯成红褐色,僵在枝头瑟瑟发抖却又赖在那里不肯离开。细小的枝条是灰黄的,粗一点的却灰苍苍的,炸了鳞一般的树干一律黧黑挺在白得刺眼的雪堆里。
空荡荡的蓝天,白冽冽的雪地,黑魆魆的树干虬枝,光秃秃顶着几片残叶的枝桠,偶尔会有一只鸟甩下几声悲啼提醒寒冷的肆虐。
呼——,呼呼——,呼呼呼——。
那风席卷一切,横扫一切。
它是蛮横的、冷酷的、霸道的独裁者,容不得任何异见。哪怕它发出的号令本身就是矛盾的,但它绝不允许丝毫质疑,哪怕错误甚至荒谬。比如它一方面剥夺得草木不能剩一片叶子,另一方面却又威慑人们穿上层层笨重的棉衣。
但它并非无所不能,枝梢依然有几片残叶风中瑟瑟,与其说挣扎倒不如说更像斗士激昂地张着战旗。
我又想起沟沿上刨树疙瘩的那位老汉。
那是某一个寒假,回到老家的我去田野漫步。那天很冷,尽管没有一丝云,头顶也有大大的太阳,但裹得比大熊猫都笨重的我依然感到刺骨的寒意。
田野里看不到一个人。这样的天气也许只有像我一样的傻子才会出门去什么旷野。
走着走着离村很远了,再拐一个弯一条鸡肠小路就是上山了。
老远听到“吭哧吭哧”刨土声,像与谁较劲儿似的一阵一阵传来。拐过弯看到沟沿缓坡上有人在刨树疙瘩。虽然一看就知道是刨树疙瘩,内心却又隐着几分疑惑,现在人们冬天取暖都烧煤,很少出现儿时记忆中刨树疙瘩的事儿。
那人几乎光着膀子——如果不是亲眼见,我怎么也不敢想象这样的冰天雪地竟然有人光膀子。“吭哧吭哧”地刨着,身旁已经有一小堆斩断的树根,看样子整个树疙瘩也快被他挖出来。
他和我打招呼。我不确定认识不认识,含糊地打着招呼递上一棵烟。他直起身笑了笑,两手搓了搓接过烟不咸不淡聊了几句。
不冷么?不冷,你看这头上汗。他指了指散在旁边的棉衣,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一搓又拿起镐头。
我缩了缩脖子跺跺脚,又突然感觉不好意思:冷么?你看人家光着膀子!
寒风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在光膀子刨树疙瘩的老汉面前却颜面尽失。也许我和风都应该不好意思。
枯干的枝条被它折断噼啪作响;房檐下、栏杆上、枝条上挂了几天的冰溜溜像发育了千万年的石笋闪着斑斓的光,有些最终架不住它轮番摧残断成碎屑,落在地上砸得檐下石头“砰砰”哀嚎;屋后那丛被雪压弯了腰的竹子突然一身轻松,它们显然得了风的助力掀翻了枝叶间的厚厚的积雪,深青色的竹叶如一枝枝小小的剑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夜半醒来,窗外那长啸的风声有时很柔和尖尖细细,似婴儿惊闹不肯睡觉的啼哭,似母亲抚摸着孩子脸蛋时温柔的数说;有时却是惊天动地,如两军对垒擂响的战鼓,如平地炸响的声声惊雷,惊涛拍岸巨浪滔天,山崩海啸排山倒海。一声声,一阵阵,时而细腻时而粗犷,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温柔时宛若江南少女切切私语,狂放处俨然北方汉子雷霆万钧。
听风也许是闲散文人的雅兴,最妙的时间当然是夜晚。家人该睡的都已入睡,天地似乎此时完全属于自己。泡一杯清茶,坐在窗前的书桌前,或许你正聆听孔夫子的教诲,或许你正体味泰戈尔的哲思妙语,或许你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两臂交叉成十字,慵懒地把自己深埋在藤椅里。
它来了!
不信你听。先是低低的,轻轻的,“咝——咝咝”那是拂过草尖的声响,也许草尖多情地挽留风儿的裙裾,风儿脚步轻盈软言细语,俨然是钟情绅士谦谦君子;而后压抑中带几分粗犷,“呜——呜呜”那是冲进树林扫过枝梢的呼号,这时的它,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冷落或者压抑,尽管努力控制却掩不住几分火气;到了最后汹涌澎湃甚至歇斯底里,“呼——呼呼”那是席卷天地横扫万物的咆哮,连玻璃窗都颤抖起来,露出不可一世的暴君面目……
窗内的灯光正柔,把你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如同木刻的板画,清茶正热,袅袅升腾的热气氤氲得满屋子清香;孔夫子正“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地表扬着自己的弟子,泰戈尔正“天空中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地抒发着自己的诗情;儿子睡得像头小熊蹬光了被子,妻子呢,唇角的微笑泄露了她的甜梦;室外冬风就这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吟哦,高一声低一声的弹奏,紧一句慢一句的应和。不知它是迷恋圣人的教诲,还是享受这深夜的灯光,嗅到了茶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