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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突然去世的。去世的时候我还在学校自习室里挑灯奋战,奋笔疾书。周围一片静默,似乎都可以听得到隔壁同学翻书的沙沙声和写字时圆珠笔划过本子时陷下去的声音。
突然我的手机铃声就打破了这种平静。赶紧关掉声音,对这周围不满被打扰的学生笑了笑,表示自己歉意。
手机上的来电是老爸的。我快步走出自习室,在外边走廊上压低声音,准备向老爸埋怨他不到时候给我打电话!只是话还没出口,那边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奶奶不行了,快收拾东西,咱们回老家!”
我的脑袋一下子懵了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边电话已经挂了。我握着手机,仿佛雕塑般被定在了那里。我有点不太相信,毕竟几个月前,我的奶奶还在我那个住了十几年的老家里温和地对着我笑,和我聊天说话的。
怎么可能?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个那么爱我的奶奶怎么可能一转眼就没有了呢?我还期待着等到元旦我们考完试后我回去看望她呢?
一种莫名的感觉在那一瞬间包围了我。我整个脑袋就像死机了的电脑一样,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第一次,我才觉得原来人的生命真的是如此的脆弱,原来时光是真的不饶人。
—2—
凌晨两点,我和爸爸,弟弟坐在高速行驶的火车上,六双眼睛相对无言,静默无语。周围一片安静,车上都是沉睡的乘客。对面的老爸忽然掉过头,而我也细心的注意到,老爸这个七尺北方汉子的眼眶也一片湿润。“子欲养而亲不殆”,第一次,我看到那个强势,甚至霸道到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他也有这么的一面。
这个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而微妙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快感。一直以来,我对他都是有怨意的。我怨他把我抛弃在家里十几年来不管不顾,直到考到大学却不尊重我的意愿,强行把我留在他的身边,更恨他把养育了我十几年的奶奶一个人留在了家里。至死也没能够看到自己的母亲的模样,现在,也该后悔了吧。
不忍心再细想下去,我的内心涌出一片的荒凉与绝望。亲爱的奶奶啊,你怎么不等等我呢?我也还没看到你最后一面呢,我还没大学毕业抱负您的养育之恩呢。无力地依靠着窗前,看着窗户外的万家灯火,不知觉眼泪划过脸庞,眼前开始朦胧模糊。是啊,万千灯火,在我再次踏上回来的征程时,却再也没有一盏为我而亮起的灯光了,再也听不到我奶奶最亲昵地称呼我的小名了。
—3—
初高中我还是住校生的时候,一周只能回去一次。而每次等到星期五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在进村的那个街道上,总是能看到我奶奶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盼我回家的身影。看着那身影,似乎在学校的一切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因为我知道,在家里,会有温暖可口的晚饭等着我,有已经提前晒好的柔软被窝等着我“宠幸”,晚上的时候,我可以和我亲爱的奶奶尽情吐槽学校的不开心。而我知道,她也一定会一边听着她最爱的“咿咿呀呀”的戏剧,一边听我与她闲聊,唠嗑。
月色如水的夜晚,门外不断的蝉鸣蛙叫,吱吱呀呀的风扇叶片的声音,电视机咿咿呀呀的戏腔,耳边不断传来的瞌睡声。这样的岁月静好,是我回忆中最美好的场景,也是我上了大学之后最珍贵的回忆。
无论春夏,亦或是秋冬,那个“佝偻着身子,坐在家门口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等我,笑吟吟地看着我回来,才颤巍巍地起身进屋”的“奶奶”,怎么可能不在了呢?奶奶啊,是你填补了我童年缺失的爱,给了我无尽的宠溺与呵护。是你的温暖,你的叮咛,你的等待,你的所有所有,都如同家里咱们栽培的嫩芽般在我内心深处扎了根,开了花。如今你已不在啊,我该拿什么浇灌她呢?
凌晨三点,火车里的一个抖动,我从睡梦中惊醒。两天一夜的不吃不睡,再加上如潮水般向我涌来的回忆,我再也撑不下去,嗓子眼憋的要死,无声的泪流,“啪嗒啪嗒”的打在地上,怎么也止不住。
—4—
农村的葬礼总是繁琐而无趣。带着长长的白色孝带,宛如行尸走肉般跟在众人的身后向墓地走去。耳边的铜器声,梆子声,鞭炮声不绝于耳,亲戚的哭喊声,旁人的切切私语声,喧嚣而杂乱。一切都真切的,贴近得吵得我耳疼,可是又在某些瞬间,耳朵又似乎失了聪,天地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一切的一切都离我好遥远遥远。我什么也听不到,也感受不到。
也许是火车上哭的过于太多,回到老家后,我一滴眼泪再也没有出来过。望着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的“奶奶”,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似乎认不出了她。她的脸庞干净而安详,神情不喜不悲。身上穿的也是她身前就托我姐姐给自己准备好的寿衣,双手被安静地交叉放在上身。眼前的她,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是那么的遥远。
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开心的,慈祥的,生气的,甚至是生病时脆弱的,痛苦呻吟的,难过的......等等。她生活的重心,几乎都围绕着我,可以说,什么样子的她我不知道?可是眼前这个如此“安详平静”的模样,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开始相信,我那亲爱的奶奶,终于要离开我了。可是我都还未来得及与你好好道别。
十二月的乡下夜晚,一改白日的温暖与热闹,空荡荡的街道里,冷气肆虐,寒风四起,唯有那一车被请来的戏班子依旧在咿咿呀呀的哭的不听。我从来都不爱听戏,可是,我知道,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生平最喜欢就是听戏,甚至愿意为了听戏,跑几十里路去隔壁村里大戏台里看戏。我曾经问她,“奶奶,你听得懂人家唱的什么吗?”她总是笑吟吟地,慈祥地对我说,“听不懂啊,人家都说,内行听门道,外行看热闹,我就图个热闹,开心而已。”
奶奶下葬后的那个夜晚,天空黑漆漆没有一丝丝的光亮。空无一人的街道,落寞的戏班子依旧在唱个不停,戏腔如怨如诉,幽怨凄凉。惨淡的白光下,寒气四起,然而既使一个听众也没有,他们依旧也在不间断的唱着。
站在那个黑漆漆的街道里,我静静地听了一个多小时,身体连同脑袋似乎都被冷气冻僵硬了。我小声的自言自语,“奶奶,不知道你是否听到了这专门为你而表演的戏班子呢?”
—5—
生活依旧在不急不慢,不愠不火地进行着,奶奶也已经离开了我将近三年的时光。曾经以为,我会一辈子都记住和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们在一起的所有回忆会被我永久的珍藏,深深地藏在我的脑海里。
可是,已经习惯了在城市的快节奏生活与大学的繁忙学业穿梭的我,越来越发现她的音容相貌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而遥远。那些在乡下快乐而美好的日子却来越不真切,仿佛就像是书生卢生的黄粱美梦一场。
发现这种情况的那天,我难过了好久。曾经看过这么一段话,他说,“人的记忆就像是一块磁盘一样,你经历的越多,磁盘里面的东西也就越存越多,可是相对应的,磁盘总是会有上限的,等快到到达极限的时候,磁盘就会消磁,你的一些记忆也就满满清空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吃饭,忽然抬头看到电视中闪过一个老太太的身影,仿佛觉得好像我的奶奶,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已不在人世好久,我也很久没有想到她,一瞬间百感交集,泪流满面,口里的饭再也咽不下去。
那种深深藏着心底的悲伤返到心头原来如此之痛。岁月流淌,即使记忆在脑海里已经布了尘埃,然而那些不经意想起她的瞬间,总能深深地使我难过。那些已经刻在骨髓里,溶入到我的血液中,甚至深入到我自己都不曾了解的回忆,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那种突然而至的悲伤仍然排山倒海,压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