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雾了。
浓雾。
什么高楼大厦、城中村、城市森林间纵横交错的马路等统统迷失在这白茫茫之中,只有几辆乌龟壳透不过气,挣扎着,努力瞪大眼睛,却更看不清了。
这座城市的一切,连同这个城市,总是这样的,甩你一脸眼屎,让你你无法躲闪,让你狼狈不堪。
指间萎缩的香烟,时明时暗,烟雾袅袅,纠缠,扯散。看着茫茫窗外,我心头不由猛然一颤,这座都市会不会由于我手中香烟的燃烧而越来越朦胧,乌烟瘴气?只是这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慢慢收回的疲惫而迷茫的目光,无力地挂在她身上,看着她不时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拾起,纤细的胳膊,穿衣镜,不时扭动的柔软腰肢,像是受到了什么惊扰,就像昨夜我的双手在她柔滑肌体上蛇似的四处游走时她的反应。
靠墙鼓囊囊的一排衣柜内不时跳出一件件她的衣服,又一件件飘落,又一件件欢心鼓舞地爬上前凸后翘的胴体。房间地板上散落的都是她蜕的皮。她不停反复地蜕皮,从红色蕾丝内衣到白色长件外套,五颜六色,又七零八落,散发出寂寞而悲哀的气息。
谁说的,女人永远少一件衣服,而她少的似乎远不止一件,也不止衣服。
她是穿给我看的,还是给身前的穿衣镜看的呢?我有时在想,或许什么都不是。她每次换衣总是十分耐心的,不厌其烦,像跑马拉松。其实我觉得她一丝不挂、黑白搭配的样子,清晰而好看,至少让我的手心、身体感到充实。
不知为什么,穿上衣服的她,总让我有种莫名的疏离感,无论什么角度,无论怀抱搂得多紧,舌尖探入多深,如同抱着一团缥缈的云雾,让我身心无处安放,惴惴不安。然而我却一直没告诉她,只深吸一口手中的香烟,让烟雾在五脏六腑缭绕,再从两个黑洞洞的出气孔徐徐逸出,慢慢与窗外雾气融为一体,我才勉强好受些。
她似乎终于收拾妥当了,停了下来。
“又要走吗?”
“哎,你看还件可以吧?”她扭了扭滚圆性感的屁股,背对着我。
“我真喜欢你。”
“有人说我是一衣服架子,哈哈哈……”
“我说我爱你!”
“这样难道不好吗?”她转了个圈,优雅得像只骄傲的天鹅。
“好极了!”我不知道这样的回答是否会让她满意。
低头,发现手中香烟已灭了,长长的一截烟灰苍白着一头掉落下来,砸落在地上。我分明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像跌入一个深渊。窗外是,窗内也是,空虚,深不见底。
现在我的出租屋里漾着她的薄凉的余温与气息,枕边还有几缕柔顺的黄色长发也是我们在一起的证据。可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窗户关上了,我关的或者她关的,这不重要,可雾气还是不可阻止地涌进来,试图淹没我及屋里的一切。
我的出租房内存放她的各式衣物,但她的鞋子几乎不放这里。不过我可以想象出她的鞋子也应该很多且漂亮,因为她的脚就很性感漂亮,让人过目不忘。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这个问题很傻,又很难回答,就像问她什么时候能够把这座城市骑在她胯下一样,别难为她。不过她可以补偿我,让我满意。于是我不再追问,却喘着粗气从她身上滚落下来,像一团烂泥巴,然后把脑袋深深扎进她的怀里。
是的,我承认她让我迷恋。
只是,今晚她不会再回来。
她不是不知道我弹起的恼怒,但她只淡淡一笑,为自己点上一支后也为我点上一支,在烟雾缭绕后,我们常常又忘乎所以地抱在一起,滚在一起,像两只笨笨的树熊。我们其实想抱住的还有这个云山雾罩的城市,这个世界。
她总是这样,在我意想不到的时侯出现,然后又悄然消失,像只气球笑嘻嘻地飘到我的面前,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住它的绳索,抓了半天才发现只是手中是一把湿湿的空气,她已远去。
我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听到她黑色的麂皮鞋下楼的声音,不过我并未打算跑到窗边去看她坐的什么高级汽车,坐在谁的身边,或者她顺势躺在谁的怀里,因为我一时喘不过来气,她的鞋跟像踩在我的心上。我更怕外面这浓稠的雾气,雾气那么大,这座城市让我无所适从,不辨东西。
我光着膀子独自坐在床头好久了,她走了也好久了,我也该起床了,套上衣服,在明亮的穿衣镜前也转个圈,然后乘坐地铁横穿这个城市去觅食,像一只不得不钻出地面的虫子。刚才我发现窗户玻璃又裂了一条缝,因此雾气才如此汹涌闯进来。它究竟是什么时候破的呢?我实在记不得了。我好像也尝试过堵住它,冬季快到了,我们都怕冷。她也愿意一旁帮忙。
“对了,你昨天打扮那么光彩照人,哪了?”
“给,”她向我扬了扬手中的玻璃胶。
“你昨天喝了不少酒吧?”
“什么酒吧,我看是你的手破了吧!”
我的手指真被玻璃割破了。鲜血滴落地上像朵朵小红花,她笑着说,这是我今天送她的礼物,她收下了。
窗户玻璃没修好,现在穿衣镜蒙上一层厚厚的水汽,愈发模糊不清,小水珠不时拉出一道道黯淡水痕,好像镜子在流泪。我特么的这是怎么啦,这么想是多么荒唐可笑!但我还是抽出一张餐巾纸,企图将镜子擦拭干净,至少可以大致照出我的模样,因为觉得只有那样我离开才会心安。
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却是愈擦愈模糊。最后我有气无力地坐在一片白芒芒揉碎了的餐巾纸中间,如同坐在一片无边无际的云雾之上,眼里好像也沁入了白雾,屋里的东西一片空白,一片模糊,都离我而去。
都是这特么的鬼天气!
我上班迟到了,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多一次少一次其实会有多大区别呢?当然命运有时会因为这个跟你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你哭或者笑。
尿急,在厕所与胡总编不小心碰个正着,我提起裤子想溜,他却让我立刻去他办公室一趟,说话时他还低着头,欣赏着自己的洪流如柱。
看着他将自己沉甸甸的大屁股猛然投入那张宽大的黑色老板椅中,我心底不由又泛起担心,他会不会陷进去拔不出来了呢?那时他正专注于拿着一块屎黄色的眼镜布一遍又一遍擦拭他那架金丝眼镜,据说是从国外进口树酯镜片,可也是无法抵挡这座城市张牙舞爪的雾气。他擦得十分认真,可能觉得如果不擦得纤尘不染,他就无法直视我,而让他颜面尽失。或者他想透视别的什么东西,所以必须仔细地擦,哪怕将眼镜玻璃擦成一张透明纸。
“前天我交待的那篇文章处理好没有?”他应该是擦好了,庄重戴上。
“照您的吩咐,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个别标点需改动下,已准备寄样稿。”我轻吁一口气,毕竟它整整花了我一个通宵。
“好的。辛苦了。这个作者对今后我们刊物的市场推广很重要。”这时一只无聊的苍蝇从外面呼呼飞进来,径直停在他黑漆光亮的大背头上,勇敢地爬上爬下。
“职责所在。”
“好好干!”他欠了欠屁股,喝口热茶,冲我一笑。
“嗯。”我也心头一热,准备起身。
“对了,作者今晚喜来登大酒店请客。你作为责任编辑,一定要去的。”
“一定去。”我犹豫了一下答道。
我知道自己要去,不能不去,就像她早上义无反顾地走出我的出租屋。她叫什么名字呢,她也一直没告诉我,我也没问。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这也是我们相识、相拥的原因之一。没有称谓的关系可能让那张床更宽阔,更舒服。
走出那间可以将整个城市尽收眼底的总编办公室时,我忍不住回看了一眼,发现他又将眼镜摘了下来,来回使劲地擦拭。只是那只绿头苍蝇不知去了哪里。它虽贵为飞翔的王者,而一旦飞出去,会不会也迷失呢?
现在窗外雾气好像淡薄了些,只是今晚会卷土重来吗?
晚上,喜来登大酒店518包厢。这次我没打算让自己再迟到。此地生活了近十年了,我也该为这个城市的空气质量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用上我的肺和自行车。我满头大汗提前了半小时到达酒店,可好像还是最后一个到的,靠里一个孤零零的空位候着我。我一脸歉意地弯腰坐下,当然他们并不介意。
在云雾缭绕中,胡总编一一介绍,我努力地辨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几个金丝眼镜,胡总编自不消说,五官拼命挤在一起,自觉坐在一个挺着将军肚的眼镜哥下手边。古人云文如其人是有道理的,这顿饭的主人,正如他那篇即将登上我们刊物的洋洋大作,内涵丰富。他的左手边是个漂亮的小姐姐,一脸亲妮,像只温顺的猫挨着他的主人。那件白色长外套,让我毫无费力认出了她,我特意请假陪她买的,谁出的钱记不清了。我仍然哈腰低首,照例与她握了握手。她的手潮湿滑腻。我瞅一眼窗外,已不甚清晰,如同她那弯妩媚、潮潮的眼睛。
别人都叫她姗姗,我没叫,叫不出,敬酒递烟时只冲她点头,努力微笑。她也抱以点头微笑,我们两个好像从未谋面过,从未在我那间屋里滚过。她一个飘乎不定的女人,像一团烟雾,我抓取不住。
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吃得杯盘狼藉,他们红着眼,什么都吃,什么都说。她也大口喝酒,大声说笑,一次次用胸脯鼓起酒桌的氛围。男人们当然很是高兴,不时起身,上前,将各色酒一杯杯灌进她的身体。混乱的大手抹着油腻而昏黄的灯光,与她身体一次次亲热。
我喝醉了,第一次,朝门口走去,摇摇晃晃跨上那辆自行车。他们意犹未尽,还要去KTV寻欢作乐。我看看她被架上了其中一辆小汽车。在她爬进车内瞬间,她好像回头看了我一眼,却什么都没说。我站住了,我想只要她开口,我一定冲上去一把把她拽出来,然后摁在我自行车后座上,然后我们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风驰电掣。
然而,风驰电掣的是他们。
是的,今晚就开始起雾了,明天又是吞噬一切的白芒芒。
第二天爬起来上班,头晕脑涨,在拥挤不堪的地铁上看到一则新闻,心头还是一惊:本市凌晨两点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由于浓雾,两辆汽车相继冲进河中,车上人员五男一女,目前生死不明。
地铁一如既往在地下蹿行。又起雾了,天地一片混沌,谁让这个城市叫“雾都”呢?我还是要爬出地面,我知道我可能特么又要迟到。
这狗操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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