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电影,在画面效果上一向以浓烈的色彩作为视觉特色,这次的新片《影》,一反之前浓烈饱和的美术风格,而将中国传统艺术风韵——黑白水墨作为主色调,使用镜头艺术,把东方美学的静柔雅致展现得淋漓尽致,整部影片就像在一张宽广的洁净宣纸上,用素笔浅墨,勾勒铺展开一个苍凉的古典悲剧,余味无穷。
《影》所讲的是一个替身的故事,虚构了一个古代帝国—沛国,邓超所饰演的子虞是沛国骁勇善战的都督将军,因为在与敌军首领杨苍交战过程中受到重创,导致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容颜衰老,体虚力弱,但子虞野心勃勃,执意要夺回失地境州,便启用了长期秘密训练的替身境州。
境州与子虞容貌酷似,以子虞身份出入于朝堂之上,无人察觉。
影片的叙事主线就是境州代替子虞与杨苍交战,夺回领地境州的征伐战事,而在这场战事之中,沛国皇帝、长公主、子虞、境州、子虞之妻小艾,都不由自主地被权谋、利益、欲望、情感、理智卷入一场比战争更惨烈的博弈之中,局面渐渐失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最后,每个人都无可奈何地被命运玩弄,无人侥幸。
在影片里,沛国主公与子虞互为君臣,但君不良臣不忠,主公欲除子虞,子虞欲废主公,两人互把对方当作棋子,以为自己是布下棋局的人。
在征伐权谋之中,主公与子虞是典型的野心家和阴谋家,他们善于伪装和谋划,把他人生死都视为无足轻重的取胜步骤,在冰冷的权术谋斗间,他们日渐迷失自己,陷于尖锐暴戾的黑网里。
最终,他们失去了为人的温度,也失去了至亲至爱,徒是一场虚无的惨败。
身在两人的权谋主场之外但又不得不牵扯其中的其他人,境州、小艾,以及长公主青萍,则都沦为权术的牺牲者。
替身境州,从8岁开始就作为一个影子被关在阴暗的密室里,他没有自我,没有身份,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
收复境州是他的使命,于是“境州”便作为一个任务代号成为他的名字。
这是一种可悲的人生状态,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独立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一直以来,他就像是子虞的一个附属物,是不应该具有思想的提线木偶,只能根据真身的举动来行走和言语。
但境州终究是一个人,既是人,就没有办法拒绝感受始终麻木。
在爱上小艾之后,境州为了她甘心情愿地留下做一个影子,只为了让她开心,但另一面,他又处于丧失自我的痛苦之中,他追问自己为人的价值,渴望找回自我,找到“我是谁”的答案。这种分裂,让境州既认为自己地位下贱只能被高贵之人作为棋子摆弄,又将小艾视为精神支柱向她倾诉内心的痛楚和悲哀,既看穿子虞的黑心绝情,又装聋作哑甚至不顾性命地完成任务。
境州一直处于这样两难的分裂痛苦里,对小艾的爱使他叩问自我,又不得不拒绝自我。
“影”直接指代的应是境州作为子虞的影子,也可以外延为电影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存在的人格的明暗两面。
子虞在明面上,是一个一心要收复失地的威武将军,而暗地里,他阴鸷狠毒,将主公,境州都作为自己取天下的棋子。
沛国主公,在明面上似乎是一个胆小昏庸偏安一隅的君主,而实际上城府深重,荒废的表面不过是他伪装自己的面具。
境州,在子虞面前是忠心耿耿的影子都督,但内心却并不认同子虞,他在子虞面前所表的忠心,也不过是在演戏而已。
小艾,她被情感折磨,在子虞和境州面前进退为难,既对夫君忠贞不移又控制不住对境州的爱惜。整部影片里,所有人都在自我欲望面前一边追寻一边丧失,在血流成河的斗罗场上,他们都是决绝又茫然的小人物,在巨大的无形推手面前负隅顽抗,人性的深黑、欲望的狰狞、反抗的惨烈、情感的悲痛,都在这场混沌之战里沉浮起荡,没有获胜者,每个人成为每个人的牺牲品。
这也正是张艺谋的美学根基:水墨画晕开之后的“灰”,正是这世界亦正亦邪的真实,是人性亦善亦恶的真实。
子虞对境州说“没有真身,何来影子?”,但其实,子虞与境州的生命线是相对的,子虞在尔虞我诈的运筹之中,本真的自我愈发丧失,他的眼神和神情都愈加冷酷阴森,越来越往一个无心的机器转变,而境州原本应是无心的影子,可在其与小艾的相处里,在经历变故和磨砺后,善良的本性没有改变,本真的自我愈发增强,最后厚积薄发,终于看穿了是非善恶。
连绵不断的雨是贯穿整部影片的重要意象。淅淅沥沥的雨为叙事笼罩上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氛围,同时,也正如这个故事发生的世界:暧昧,模糊,潮湿,无常。
阴阳相生相克的玄妙,沛伞下柔软的身形暗藏凛冽的杀气,看似胜券在握的计谋转瞬却满盘皆输,无常的命运,透过冰冷的雨,书写人物悲凉。
影片结尾,沛国主公怒杀亲信时感伤青萍,子虞透过面具看到境州与小艾缠绵幻影,境州将沾血布袋递给小艾,小艾飞奔至门前又顿然停住,都是人物表现出本真的灵性瞬间,令人慨叹。
在这个世界,为得到一切不惜失去了至爱,又有何快乐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