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艺华终于把卧病十年的妻子苏梅送走了。
所有的人几乎一致认为,其实这个结果,也许对苏梅和黄艺华而言都是一种解脱,否则真是太苦了。
对卧病在床的苏梅而言,那种苦,是在心里。
十年前,苏梅因为一次意外,造成脑瘫。从此以后,她变成一个类植物人。因为真是变成了植物人,就没有意识了。既然是类植物人,就是浑身都不能动却有思维意识的植物人。苏梅唯一可以动的是张嘴闭嘴吞咽食物喝水,再就是眨眼睛和流眼泪。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别人来护理,要人喂吃、喂喝,要人侍候大小便,要人帮她翻身,要人帮她擦洗……
可是她的神智却那么清醒,她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从他们刚刚度过蜜月,就开始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做着一切,自己唯一可以给他的只有眼泪,甚至连个笑容都不能给!
苏梅心里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什么也表示不出来,就这样在床上熬日子,看着丈夫为了自己在煎熬。
黄艺华为了给她治病丢了正常的工作,因为没有一个单位可以容忍自己的员工不仅三天两头要请假,就是不请假的日子,也会迟到早退。黄艺华卖掉了唯一的财产,父亲留下的一幢小楼。然后,租到一个临街的小院,临街一间南房改成铺面,开了一家小食杂店。小院后面一间用来安置卧床的妻子,这样自己可以随时进来照顾她。小院里有个小厨房和厕所,总算可以安生立命。
其实,这个小食杂店也是三天两头要挂牌歇业,因为黄艺华要带苏梅去寻医看病。为了治好苏梅这个怪病,黄艺华耗光了自己的积蓄,又耗光了买楼的钱,却还是无济于事。当黄艺华第四次带着苏梅,去上海一家著名的脑科医院求诊,得到专家会诊的最后诊断后,黄艺华终于彻底失望了。诊断书上明明白白告诉他,这是目前全世界都解决不了的一种疑难病症。医生告诉黄艺华,病人的唯一结果是等待死亡降临。这个过程,可能是三五个月,也可能一年半载。当然拖上两三年也是有可能的,但最多不会超过三年。因为全世界这种病的案例只有三起:一起死亡时间是三个月,第二起是10个月,最长久一个病人生存了16个月。
黄艺华把苏梅带了回来。他知道医生是治不了妻子的病了,至少是正规医院的医生,已经对苏梅无能为力。黄艺华把希望寄托在民间的偏方和神医的身上,他开始到处奔走想方设法地搜集各种偏方,寻访各种民间医生。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偏方或多或少发生了作用?奇迹还是在苏梅身上发生了,那就是苏梅的生命之火,并没有在专家规定的极限里熄灭,而是仍然顽强地在燃烧着。
苏梅生病之前,是个信奉佛教的人。
自从生病之后,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黄艺华开始每天抽时间给妻子诵经。并且每个月都会到妻子去的庙宇烧香,虔诚地替妻子在佛祖前祈求保佑,俨然也已经是个佛教徒。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佛祖的功德?苏梅就这样让自己生命之火顽强地燃烧着,燃烧了整整十年。
黄艺华他们生活在四川一个叫绵阳的小城市里,在他们生活的那条旧街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街上有一个叫“梅华”的食杂店,店里有个瘫在床上很多年的女人,店里那个叫黄艺华的年轻人,就这样无怨无悔地服侍着自己的妻子。
可是谁也又能知道黄艺华心里有多少苦水?
黄艺华爱自己的妻子。
当他们两个还是知青的时候,在艰苦的农村生活时开始相爱了。以后,他们一起在恢复高考时,双双考取了成都的四川大学。大学毕业之后,他们终于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满心欢喜地开始度蜜月。
当一对新婚恋人,刚刚在峨嵋山迎来日出,在金顶上的许愿树前系好一条祈福的丝带,又在崖边粗粗的铁链上将一把同心锁锁在铁链上,然后两个人,手握手一起将同心锁上的钥匙,丢下了万丈深渊。
下山的路上,淋到了一场大雨。
回到山下宾馆后,苏梅开始发烧。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住进附近医院还是无法控制。医院建议马上转院,转院途中苏梅已经不省人事,送到成都人民医院实施抢救,还是无法对症治疗。尽管几天后烧是退了,苏梅却从此变成了这种特殊的类植物人脑瘫。
一场莫名其妙的的飞来横祸,彻底粉碎了他们的未来和幸福。黄艺华与苏梅22岁相恋,到32岁结婚的时候,有过整整十年的相爱,可这幸福就这样戛然中断在新婚后的第15天……
黄艺华每一次在佛前祈祷的时候,都不断在问一个问题?这是为什么?难道真是所谓前世造了什么孽不成?
三年过去了,又是三年。
转眼苏梅顽强的生命之火,燃烧到了第七个年头。
黄艺华已经不再寻医求药,却年复一年守着这盘小店,来维持这自己和躺在床上的妻子生活的必须。
黄艺华一如既往地照顾这苏梅,细心地喂吃喂喝,为妻子端屎倒尿、洗洗涮涮。为了保证苏梅营养,还要不断买些营养品。苏梅也许心里早就有了离世的念头,可她就是想死,也没有能力做到。苏梅恐怕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完全清醒的神智里,祈求着佛祖早一点让自己解脱。
也许真是佛祖听到了苏梅的祈求?苏梅终于在熬过十年之后离开了人世。
顽强的生命之火熄灭了,苏梅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黄艺华已经不会流泪,十年的煎熬已经彻底打垮了这个汉子。
四十二岁的壮年汉子,看上去像个五六十的老人。苏梅病逝了,黄艺华的心也死了,早也没有生活下去的希望与动力。
他火化了苏梅捧回了一盒骨灰。然后,结束了小店,退掉了租的小院,变卖了所有可以变卖的东西。了无牵挂地捧着一只骨灰盒子,上了峨嵋山。
他要去金顶,在他和苏梅那把同心锁前,带着苏梅一起去天国。
峨嵋山崎岖的山路上,走着一个男人。佝偻这背,背着一个方形的包裹,不紧不慢地走着。既不像个游客,又不像个香客,看他脚下的步子该有50开外了。他,就是黄艺华。
黄艺华走的是十年前那条路。
十年过去了,他却清晰地记得,当年两个人牵手走过的每一步。
……
那天一早,两个人手牵手,从报国寺背后插到伏虎寺,再从伏虎寺出来去了雷音寺,然后去纯阳殿,再到神水阁,又去了中峰寺、广福寺,离开广福寺的时候天就开始下雨了。走到清音阁,雨势太大,便歇在那里了。
苏梅信佛,走过每一座庙宇都要拜佛,而且是每一座殿,每一尊佛都要拜过。黄艺华是不信佛的,不过为表示对苏梅的信仰的尊重,每一次苏梅磕头烧香的时候,他一定会陪在旁边鞠一个躬。
黄艺华和苏梅两个人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是新婚燕尔,一路恩爱无限。峨嵋山旖旎秀丽的风光,处处成了他们情深似海的象征。
第二个晚上宿在洗象池。吃过了饭,他们牵手走出山寺,万山沉寂,月光透过茂密墨绿的丛林,一切沉浸在朦胧的月色里,显得格外淡雅恬静。
苏梅靠在黄艺华胸前,脉脉含情地问过他,想不想早点要个孩子?黄艺华记得当初告诉苏梅,特别喜欢孩子。苏梅矜持含羞告诉他,希望这次出门可以怀上个宝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