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余我常常捧杯清茶站在屋角的那棵树下。抬眼处翠盖葳蕤,绿叶婆娑。我仿佛置身于山林溪谷中,清风拂面,小鸟啁啾。
算来它青青翠翠地站在这里有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十二年,我不知道这对一棵树到底意味着什么。若设是人,如果把十二年算做一个轮回,它可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出落成一个翩翩少年,再过几个轮回,站在面前的必然就是一位鬓发苍白、暮气沉沉的老者。
而我确信,相对于喋喋不休、自以为是的人类,缄默的树总会在时光里得到永生。
比如我面前这棵树,我相信它只要拥有足够的空间,它一定会亘古不变地常绿着。
记得当初它被送来的时候被栽在一个巴掌大的三角形的小盆里。朋友告诉我这棵小苗是她不久前在雁荡山里挖回来的,因为她自己常年在外游历,怕它得不到照顾,知道我平时喜欢伺候花草,就拿来把它拜托给我。
这是一棵毫不起眼的小苗,柔弱的细枝上挑着几片灰绿的叶。
我接过来随手把它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偶尔看到就顺手给它一点清水。没过几天,我惊奇地发现,这棵小苗的每个小枝顶端都抽出一点米粒大的新芽,在那几片旧叶的映衬下,那些新芽让小树焕发出一种新的活力。
于是,我开始常常去关照它。那些小芽每天都在不停地生长,很快就变成指甲盖大,新鲜的圆叶就像一盏盏生命的小灯,把这棵小树照得闪闪发亮。等这嫩叶长到拇指大小就不再长大,新枝从它们的叶柄根部往上延伸,下一批米粒大的小芽又开始从顶端萌出。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生命。
它刚出的小芽是一种浅浅的鹅黄,带着一丝初醒的懵懂,等它探头探脑一点点伸展开来,芽面渐渐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绿的底子,比早春的柳烟还要朦胧,比春天山野里任何一棵树的新芽都要剔透。随着叶片长到榆钱大小,浅绿成翠,挂在枝头的分明就是一枚枚温碧的翠玉。于是,新枝再发,新芽又吐,继而片片新叶成玉。每一片芽叶每时每刻都孜孜不倦地更新着生命的次第,令人欣喜而振奋。
“哇!好漂亮的小树!”见到它的人都会惊叹。
“它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知道。
只要给它些许清水,它就不眠不休地抽枝吐芽。很快,三角小盆太局促,茶几也不能作为它的栖身之所了。不到一年,它已经成为婷婷娉娉站在墙角半大的白瓷花盆里了。
它对土和肥没有半点要求,只是比较喜欢水。但如果一段时间忘了浇水,它并不会即刻就萎靡不振,依然葱葱绿绿着,只是吐新的节奏慢了下来。只要你及时把它浇透,不出两天,整棵树就又活泛起来了。除了水,阳光也是它喜欢的。但它并不苛求阳光,只要在光线相对充足的地方它都会兴致勃勃地抽枝展叶着。
也许是长在室内冬暖夏凉的环境里,它完全忘记了季节的更替和时间的轮回,总是孜孜不倦地常新常绿着,所以,无论你什么时候看到它,它永远都是一棵生机勃勃的春天的树。
这些年来,我栽种过各种花草树木,不要说梅兰竹菊,莲桂铁樟,只要花市上见到的,我都曾满怀热情地搬回来过。但不管怎样呵护备至,最后大多以枯枝败叶收场。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经年折腾,空盆累累,最后终于偃旗息鼓,我渐渐对那些奇花异木敬而远之了。而这棵随意而为的小树,以涌泉相报般的生机,给了我绵绵不断的慰藉。
我心里常常升起无限的感谢和温情。
每当我心灰意懒的时候,只要我站在它面前,看着满树不断涌动的新绿,精神就会为之一振。
你好,树!我欣喜地在心里喊道。
它每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叶都是一朵真诚的微笑。
你怎么可以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
树的生命的意义不就是不断用绿色为这个世界带来永恒的生机和希望吗?我猜它应该是这样回答的。
日新,又日新。每天都要进步一点点。似乎它的每一枚新崭崭的叶片都在这样激励着我。
我的心变得宁静而肃穆起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是雨打秋窗的黄昏,还是春光明媚的清晨,来来去去之间,这棵树默默陪伴和守候着我,我感觉我们已经成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了。
不经意间,它长到一人高了;没过多久,它已经超出我一头;渐渐地,它需要被仰望了。当它把半面墙都映绿了的时候,我开始有些忧心忡忡了。最后它的盆已经换到花市上能买到的最大的花盆了。我暗暗祈求它不要长了,这样定格就好了。
终于有一天,它的树梢已经碰触到屋顶的了,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更大的空间去安放它那棵恣肆舒展的心了。
我恐怕迟早要失去它了。
它来自温暖湿润的南方山林,而我生活的城市的冬天气温可以降到零下十多度,显然在这里的野外它是不可能存活的。我后来满怀惆怅地去了花卉种植的大棚,希望能找到它的栖身之所。
但我不忍心就这样送走它,我们已经朝夕相处快十年了,我相信它应该也不愿意离开。我于是想在它身上嫁接一棵小树,让它永远留存下来。
小时候我看到过父亲这我家的柚子树枝上绑上一个装土的小瓶嫁接柚子树的情景。我打电话请教父亲,如法炮制了好几次,但都没有成功。
后来碰巧来了一位农学教授,我立刻向他求助。他端详了它好一阵说,这应该是一棵榕树,榕树喜欢水,你看看水插能不能活。
正是知道它喜欢水,这些年水插我也已经试过了好多回了,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我算是彻底绝望了。
前年春节放假前收拾屋子,我看它的树梢已经开始贴着屋顶横向生长了,无奈只能爬上梯子给它截了尖。看着手上这个缀满嫩叶的树梢,实在舍不得丢弃,就顺手把它插在一个水桶里。
节后上班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事了。我蓦然瞥见水桶里那个树梢还绿着,就拿起来查看,我万分惊喜地发现这个树梢的下端竟然长出了一些白的根须来,于是就急忙把它栽到花盆的土里去,每天浇水照看,没过几天它居然也开始抽出新芽来了。
无意插柳的意外成功让我欣喜雀跃,于是我又在大树上剪下几个小枝插在水里,不到一个月,就又收获了好几棵嫩绿的小树苗。
回想以前水插的失败,要么是季节不对,要么是耐性不够。我猛然醒悟,原来一切生命都是由季节轮回支配的,只要是在万物萌发的春季,哪怕插下去的枝子叶子都掉尽了,只要再多一点耐心等待一段时间,那些光秃秃的枝条上也会渐渐萌发出新芽来,等到枝干上的根须长到1厘米左右,栽在湿润的泥土里它就可以好好活下来了。
于是我想,我们平时做事情难以成功,应该也跟时间和耐性有关吧。
这应该算作是我十年树木的一点意外收获吧。
那棵大树静静地站在屋角吐绿,这些不断成活的小树东一棵西一棵恣肆生长着,房间里到处绿意盎然。
“好漂亮的树!可以送给我一棵吗?”常常有人这样请求。
当然可以!
于是我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们养植和水插的方法。我觉得不同的人或许可以赋予它不同的生命意义。我希望它能被带到更远的地方去,也许有朝一日,它可以重返本该属于它那遥远南方温暖潮湿的山野。一旦它能在故土落地生根,它一定会无拘无束地延展成一片青翠的森林,清风抚琴,好鸟相和,绿叶蹁跹起舞……
那将是最值得我为它高兴的事情。
这些年间,当初送给我小树的那位朋友的足迹早已遍及名山大川了,后来听说她和她先生索性搬离了城市的喧嚣嘈杂,去到南方一处僻静的山林劈地修屋,与山野相伴。
“房前种花,屋后栽果,临溪而渔,酿泉为酒……”多年前她曾经对我描绘过她理想中的生活。
想必此时她早已在她心向往之的世外桃源怡然自乐,而我依然在纷扰的尘世中来回奔忙。只是也许她没有想到,她送给我的这棵来自山野的小树,已经在我这里绿树成林了。
对我而言,它不只是一棵树,它早已是与我心意相通的老友了。它带给我的不只是满眼绿意,而是一片山野,一处世外桃源,更是生生不息的整个大自然。
它教会我在出世入世之间随遇而安,像它那样日进日新。
后来手机上有了“看花识图”软件,我终于知道了它的名字:垂叶榕。
但这已然完全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