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蹲在花前收了十二颗紫茉莉的种子,想到一个词,“光阴闲过”,有浅浅淡淡的倦意轻上心头,几乎不着痕迹。
是倦了经营人际关系,亦倦了计较一些琐碎之事,乐得让自己闲下来了,身后一大串时光悠悠荡荡,过了身旁,人还浑然未觉。
看着日头一寸一寸在矮墙上游移,树叶的阴影碎落在地上,叠成幽幽寂寂的样子,只觉得有一种闲静微妙之感。
胡兰成《采茶》一文说,“惟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揉搓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
做茶叶的人,分明在忙,但你读着,却觉得那人把日子过闲了,一时一境似都有欢喜在心,这悠悠的一声,落在好长好长的日子里,好似一片黄了的叶落在河面,漾起一圈圈纹,景是动的,看在眼里却有说不出的静与好。
更有元人总结了《饮食须知》事宜,其中《水火》一节写到露水,“味甘性凉,百花草上露皆堪用。秋露取之造酒,名秋露白,香冽最佳。”
采露的人,若是手脚粗鲁,把朝露打翻在地,岂不可惜了?由此见得,这人一定心思细腻,温和,清朴,善解人意。
而“秋露白”三个字是用了白描,不要再多矫饰,读来已是恰到好处。想着那个为露水酒取名的人亦是意静心闲了,笑对采来百花草上露的妇人说,既是秋露酿的酒,何不叫做秋露白?
这样妥帖的名字,念起来淳朴,素清,极有田园风味,亦得她欢心。
小小院落里,摆开果品与几样小菜,饮酒,纳凉,听虫鸣,看夜色渐浓,星子眨呀眨的,落在杯子里,白而清冽,而甘美,而醇和,绵长隽永,如陶潜诗话。
酒饮微醺,才恍然觉悟,光阴闲过如今,原来已是浮生过半,再浮一大白,却见秋光忽已老,不知不觉间,日子变短,但人依然坦然不争,并没有虚度光阴之感,想来,这就是闲的最高远境界了。
毕竟,闲情也是难得的。尘世中浮沉的你我,怎么有心思早起,在残月归隐之前出门,去收百花草上的一颗颗清凉露,贮藏,酿酒。
单是走几里路便累了,翻几页书便倦了,看过几回月圆便厌了,不知“闲”字怎生书,更无那份闲情逸致,去聆听一朵花的拆,欣赏幽微之美;去看充满人文气息的风物,丰盈自己的内心;去捡几颗被河水与流沙打磨光滑的石子,回来装点盆栽……
但,人的一生,总不能像故事里的无脚鸟一样,一直一直飞行,没有停歇的时刻,活得仓促而匆忙,如同一本粗糙的书,章章节节繁琐拖沓,翻遍了也找不到可读的一页。
偶尔,容许光阴闲过吧。做一个简单快乐的人,让心闲下来,理一理纷乱的思绪,那些繁杂的、琐碎的、恼人的桩桩件件,通通清空吧,心要留出空白容纳新鲜空气。
毕竟是“草木一秋,人活一世”,请你,莫要敷衍了自己。
若是心累了,不想说话的时候,坐车去看海吧,把自己交给海浪和白沙,沿着海滩来来回回走着,风吹乱了发。回看,足印深深浅浅,而阳光暖暖,把沙子染成温柔的颜色,你会发觉生活依然简静美好,时光并没有将你怠慢。
或者,早餐过后,一个人,穿过陌生的老街老巷,步履悠闲,伸开手,拥抱这春深夏浅时节的一缕缕凉风,轻柔似胭脂扑在脸上,但这迎面而来的风,又分明没有香艳的脂粉味儿,它沉静,安然,醇厚,携带着古老悠长的人文气息。
老巷子里的建筑,是旧式模样,多数是两三层楼,旧,而且简朴,不奢华,也不花俏。不知哪年哪月涂在墙上的白石灰已经悄然剥落,斑驳,且无规则。砖墙上面长出一片青绿的苔,苔缺少水的滋养,是越长越老了。如此苍然,三行两句难书此中意。
也有人家里种花,三角梅和蔷薇从阳台上探出来,欲窥视人间一点虚华,却不知楼下行人更是乐见花容和婉。也有人家窗口挂着鸟笼,鸟鸣苍翠,似乎滴着盈盈绿意,也许,它的声音还记着森林的颜色与气味。也有人把收来的草药放在簸箕上面晾晒,草药气息悠悠散着,清淡,沉香,且风雅着岁月。
我遇到手写的对联,不免要停下来读一读,红纸黑字,正楷端然,一副“新春大吉鸿门开,荣华富贵幸福来”,横批是“五福临门”,心生喜意,幸福自然要来了。
种花的人,养鸟的人,晒草药的人,铺纸蘸墨写对联的人……他们,都把日子过闲了罢?闲了,自有一份意趣,是真挚的,妥帖的,安怡的,发自内心,并且感染着旁的人,让人遇了,便也不忍匆匆忙忙。
如此,老街老巷,寻常风光,一路看过去,意态闲闲。饿了,就转进一家小店,点一份馄饨面,不亦乐乎?
光阴闲过,说不出的静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