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我宅在家里发霉的愿望实现了将近两个月。这是一个特别的春节,村里封路了,村内也不准人们串门,但其实没有那么严格,查了全村人的回家路线和日期,我想村干部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到了三月初,天气开始转暖,阳光的味道能被清晰地感受到。晒了一天的太阳总觉得身上的细菌都被杀灭了。那日夜晚,天空清朗,没有云层来遮挡明亮的星,我倒了洗脚水,无意中看见这星辰,于是素有些文艺情怀地仰头看了看,忽而,远处传来嘹亮的歌声,侧耳倾听心中瞬间被这歌声惊艳。
这歌从未听过,应该是由那人编的。我不禁由歌声想到了人,我想唱歌的人应是一个俊朗清秀的男孩子,于是又仔细地听了听,一脸陶醉,走进去问母亲,唱歌的人是谁?
母亲似是没看见我的欢喜,对此还颇有些不屑,也隐藏得有些无奈,“小哆哆,整天在那个松林里唱山歌,都好久了,之前你没听见吗?”
之前确然没听见,我整天泡在电视剧电影和快手里,又怎么会听见这么嘹亮清脆的歌声,还是在夜间?我将盆放下没关门,又凝神听了听,不由得轻声道:“唱得还挺好听的。”
母亲没理睬我,封好火后只催促道:“快去睡了!别躲在被窝里玩手机!”
我只得关了门,回了自己的卧室,可是就没再听见那歌声了。
小哆哆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我写得对不对,因为只听人们叫他小哆哆,却从来不知道是哪个“duo”,我只能根据发音来暂时给他一个名字的称号了。
小哆哆这个名字感觉很陌生也很熟悉,从我孩童读小学一二年级时见他见得最多,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那小孩无论雨天晴天还是夏天冬天,总是赤着脚光着身体,只披了一件又脏又破的薄外套,堪堪遮住上身,但他没穿裤子。最显眼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从鼻子一直挂到嘴边甚至是下巴的鼻涕,又浓又稠又黏的,却从来不会擤掉,甚至连吸一吸去掉鼻涕的长度这一点动作都懒得做,也许更准确地来说他不是懒,而是对这件事没有概念和意识。
当然,因为他又脏又臭,还不穿衣服,所以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玩,不是几乎,而是绝对没有人和他玩,甚至远远见着他还要下意识地往边上退几步,这几乎是本能,可是他想要朋友,便自动地往小伙伴身边凑,于是又不得不退了几步,变得越发地厌恶。厌恶是人的本能,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那时的我厌恶的同时还觉得他有些可怜,于是有问过母亲,“为什么小哆哆不穿衣服和裤子?为什么不穿鞋呢?那样他不冷吗?不硌脚吗?我的鼻涕一淌下来妈妈就要让我擤掉,用纸擦干净。那为什么小哆哆的妈妈不教他这么做呢?”
看着我如此认真又严肃的发问,母亲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她还是回答我了,把这件事当成故事讲给我听。
据说花底河岸边有女,眉目清秀,身姿窈窕,三千青丝柔顺,被赵家小儿得见,一见倾心二见倾城,所以便迫不及待地下聘订礼娶了回来。婚后不久就有了孕。
有人说她怀孕期间那赵姓丈夫背着她在外面偷人乱搞,她气急了便找上了小三的门,一个不小心流产了,孩子没了人也疯了。也有人说她天生便是个疯子,遗传了她父母的精神病,只是外人轻易看不出来,她丈夫是被欺骗了,才想着要另找媳妇。还有人说他们夫妇俩都是浪荡子,一个不服一个,都在外面乱搞,也不知道小哆哆是谁的孩子。
总之,众说纷纭,没一个定论。
我孩童时不知真相,长大了也不知道。但我只看见了些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村里的人大部分都种烟草来获得收入,种得多了自然就需要帮工,尤其是打烟叶来编织然后放进烤房里烘烤的时节,更是忙得腾不出手来。在这种时候我总看见小哆哆的妈妈背上背着小哆哆的弟弟,然后坐在小板凳上拿了竹竿和塑料薄膜弄成的绳来编烟草。小哆哆站在她旁边,一会帮她捡两根烟一会自顾地蹲在地上玩泥巴。
我曾暗暗观察,也瞧不见她的精神有什么毛病,当然也没觉着她有多漂亮。母亲所说的那柔顺的三千青丝已经被剪成了学生头,上面落满了灰尘,打了结零星花白了几根。倒是那张脸,那张脸很黑很脏,像是几个月没洗过了一样,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她那双眼睛倒是生得很好看,遗憾的是显得空洞无神。
她的衣服裤子都很脏,还有好几处是用补丁缝补着的,脚上踩着的那双布鞋已经被她的脚趾挤出了洞。她干活很麻利,也从不喊累。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工钱总是要比别人低,甚至有些人不给她工钱,只提供中晚两餐。
曾经有一次,我们共同帮二娘家干活,吃中饭时谁都叫了,但就是没叫她,我犹豫着来回进出,不知道要不要过去叫她过来吃饭。正局促着坐在凳子上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一样不安时,她带着小哆哆走了进来。二娘睨了她一眼,语气很是不好,说道:“外面洗手再进来吃饭!”
她对此并没有气恼和愤怒,甚至连尴尬也没有,她笑了笑,很温和,带着小哆哆蹲在外面洗干净了手,用毛巾擦了擦,这才坐在位置上。
拿起碗来的她便成了饿狼,用筷子大筷大筷地胡乱夹走盘子里的菜,凌乱得桌子上全是,毫不在意别人向她投来的厌恶眼神,埋头于碗只见筷子转动,不一会碗便空了。
小哆哆有些急,因为他被排在桌椅外面,夹不了菜,开始哼哼唧唧。她抽空给儿子夹了些菜,正要起身添饭时,二娘立即制止了她。拿走她的碗,说道:“我帮你添。”
那时的我虽不过八九岁,但却早已从二娘的神情里看出她的行为并不是出于好心和热情,而是怕这个女人弄脏了她的蒸子和勺子,甚至于有可能这饭别人都不敢再来添了。所以二娘才这般不情愿地给她添了饭。
他们吃饭时间很长,所有人离席了他们仍然坐着吃,而且速度丝毫不减,直到将所有盘子里的菜扫进肚子里,把剩下的花生米和虾片倒进那个缝有补丁的口袋里后,这才满足地擦擦嘴角,起身又去干活。而那张桌子的凌乱告知着所有来观看的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
吃酒席时也是如此场景,村里哪家办事,甭管是喜事白事,都能看见小哆哆和他妈妈的身影。人家自然是不会邀请他们的,连免费帮忙的劳动力也不愿意要了。这事事关面子。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不请自来是常态,而且不送礼。当然也没指望他们送礼,村里人都明白他们不过是没有生活来源,没有吃的,所以来蹭了,蹭也不止蹭一顿,这事能办多久他们就能待在那里多久。
来吃酒席的人都不愿意和他们坐在同一桌,若是满了,便情愿等着下一轮。可若是一个桌子上只有两个人,那这桌便不会开席的。所以他们便得不着吃席。有时我看着都替他们感到尴尬和难过,却也是没法子的。
当然也有可怜他们,愿意和他们同坐一桌的,一番风卷残云后,那同坐的人总要来吃第二轮,若是有事的便也懒得计较,回家再开灶填肚子了。
常有闲得无聊的人逗小哆哆,说:“你爸呢?你是你妈亲生的吗?还是她从哪里将你抱来为了栓住你爸的?你妈要跑了,不要你爸了也不要你了,小哆哆,你以后可怎么办呐?”
说这话的人一脸戏谑,嘴角咧到后耳根,我定定地看着对方,最后瞪了他一眼,快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那姓赵的丈夫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这丈夫究竟是谁,竟丢下老婆和孩子受苦。我每每想起来就觉得这个男人混账,这个女人可怜。后来,我外出读书几年,很少回来,再回来时就没见过那个女人了。问母亲,母亲说她也不知道,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是跑了还是死了。
总之,一个疯子而已,没人会在乎。
自那晚听见小哆哆的歌声后,过了几天,我正摊在沙发上看电视,弟弟们推门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人。微胖,穿着黑色的运动衣,剃着平头,看着倒是干净,只是眼睛木木的,呆呆地站在一旁什么也不说。
我问弟弟,“这是谁啊?”我还以为是弟弟的哪个朋友或者同学,有些嗔怪他不请人家坐。
弟弟回头冲我笑了笑,眼里含了一丝戏谑,好似我是白痴,说错了什么一样。他说:“小哆哆。”
然后便没了下文,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瞥了一眼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也没什么情绪的小哆哆,囫囵应了一声,便收回视线继续看电视了,当然也没开口让他坐。很奇怪,在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小哆哆后,我的热情重新回归了冷淡漠然。
至此,我想我的人性原本也是丑陋不堪的,至少我应该和他说,“你在夜晚松林里唱的歌很好听,我很喜欢。”
(这篇文投了两次稿都没过,想知道是什么问题,求各位大大赐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