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第一次阅读乔伊斯，第一篇就是《阿拉比》。
当我一字一句的将它读完一遍后，我如获至宝，又一口气读了十遍，而每一遍都能从中发现不一样的惊喜与感动。
我阅读着少年，仿佛在阅读着15岁时的自己。
我敢肯定每个阅读《阿拉比》的人，都会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都会无数次的想要捂住胸口激动地惊呼，乔伊斯写的就是我。
这种惊喜与曼妙简直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来描绘。
如果非要描绘我想那感觉一定是和百年孤独当中，阿尔卡蒂奥在给弟弟奥雷里亚诺描述性爱的美妙感觉一样，是一种地震般的感觉。
二、
故事的开头用了一大段来描述，北里奇蒙街的死胡同，街尽头那座无人居住的两层楼房子，散发霉味的房间，街上往来人烟疏离淡漠的表情，房子里又闷又潮的空气。
自己如何一个人，到死了的房客的屋子里，去翻那些废旧无用的纸堆，去那破败园子里胡乱曼生的几丛灌木，以及那颗孤独的无人照料的苹果树，还有那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打气筒。
黄昏时刻阴森森的房子，街上微弱的灯火，黑暗泥泞的道路，臭哄哄的马厩。
所有的描述看似东来西扯，看似絮絮叨叨，看拖泥带水，看似漫不经心，看似有头无尾，然而在我看来一切叙述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甚至再没有一种叙述如乔伊斯那么高明。
他不仅仅是一个作家可以说是一个绝好的心理学家。
因为所有环境的描述其实都在不动神色地给我们展示了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狂躁不安的，内心世界。
的确，对这个正在成长起来少年而言，他的内心多么渴望遇见新奇的美好的事物，然而他所居住的地方是多么让人绝望。
胡同是死的，来往的行人是面无表情的，房子是陈旧的的，街灯是迷惘的。
我能料想到，当少年厌倦了眼前陈旧的所见，带着点儿猎奇的心理，一次次气喘吁吁，爬到死了的教士的屋子去找寻一点点儿生命的新鲜的时候。
眼前所见却只有一片狼藉，厨房里到处是废弃的旧纸堆，刨开他们终于发现三本书，迫不及待地翻开，然而内容无一不是如同四书五经一般的假仁义，假道德。
他的这行为，突然就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宝玉，总央求着茗烟给他找一些飞燕，合德，武则天之类的外传来看的情节，想起他还和黛玉偷偷阅读西厢记的情节。
原来想要通过书本去满足青春期里，最初的性冲动，不过是一种人人都会有的最朴素的需求。
然而教士的实在是书无聊至极，所以他在失望之余只能无可奈何的说，他最喜欢最后一本，因为它的颜色不单调。
当房间里没探寻到他所需求的新奇时他又把目光转移到园子，园子在古典文学里，是一种和森严礼教相对的存在，它暗示了一个人对自由，对爱情，对生命，以及对性的渴望。
然而当他来到园子，没有看到该有的桃红柳绿，没看到开遍的姹紫嫣红，没有看到结满欲望的红苹果，更没有享受到那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荡漾春如线的恍惚快感。
有的只是几处断壁残垣，只是满目荒凉，只是那废旧斑斑的打气筒。
可以想见一次次想为自己的生活找寻点儿新鲜感又一次次收获失望的时候，少年必定是颓丧难过的。
他说教士是慷慨的人，把钱赠给教会，把家具送给妹妹，其实无不在平淡的叙述里嘲讽这个死板的，毫无生气的，伪教士。
在他初长成的鲜活生命里他多么向往自由，向往爱，向往一切美好和不确定。
然而他周围只有死寂，无聊，漠无表情的面孔，微弱的灯光，臭哄哄得马厩，这些一再被强调意像，通通都是在暗示他对周围环境的绝望和厌恶。
他打发无聊时光的事情是和野孩子们打架，和伙伴们一次次重复玩那腻得不能在腻的幼稚游戏，在阴影里观看行人，躲着那个他不喜欢的叔叔。
这些百无聊赖的时光里，那天空呈现的梦幻紫罗兰颜色，才是这个敏感，忧郁的少年唯一的安慰。
三、
直到曼根姐姐的出现。
她一摇动身子，衣服便摇摆起来，柔软的辫子左右挥动，这青春的生命。
填补了少年生活的空白，给他带来了生命的新鲜和美好，满足了他的空虚，寂寞，痛苦。
让他的生命找到了一个出口，一种救赎。
所以，他爱上了曼根的姐姐。这秘密的，擅作主张的爱，和所有的暗恋没有区别。
偷偷在书上绘她的像，偷偷在一英寸的窗户缝隙看她，偷偷抓着书走在她身后，和她制造无数次的偶遇。
她白白的脖颈，栏杆上的手，滑落脸庞的发丝，衣裙的边角无不在他心里如春水一般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觉得自己仿佛琴弦，而她宛如拨动琴弦的手指。
即使曾经最讨厌周六和姑妈一起去市场这件事，也因为喜欢上曼根姐姐，变得独特又美好起来。
即使穿过喧嚣的令他生厌的人群，他也想象自己是举着神杯从敌人之间安然无恙地走过的人。
这爱仿佛让他觉得自己是活在圣母的光辉里，英雄的荣耀里。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在漫长的雨夜里，因为怀揣秘密而痛苦发抖情景。
终于，她和他说话了。
她向他倾诉自己想去阿拉比而又不能去的无奈，告诉他，那是一个热闹的地方，让他也去看看。
幸福突然降临，让他措手不及，最后少年告诉她，如果他去阿拉比，会帮她带礼物。
这个承诺，他把自己置身于美好的英雄主义里，就像给受难公主承诺过要来拯救她一样。
他一心渴望着去到姑娘心中美好的阿拉比，去为她带令她开心的礼物。
于是日子变得难熬起来，甚至变成了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大障碍物，每天一切别人看来正正经经的事物都变得毫无意义，更像是玩游戏，他觉得他背负着英雄的使命。
终于盼到去往阿拉比的那一天。
想到就可以去为她带来礼物，可以令她开心，可以和她光明正大的说话。
他简直兴奋的不能自已，唱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在窗玻璃偷看她，想象她得到礼物后的笑容。
然而那一天的时光真是太漫长了，先是滴答滴答的钟表声，然后是莫索尔太太喋喋不休的叨唠，再然后是姑父迟迟不回家，迟迟不来的希望，差点苦死了等的人。
在九点多的时刻姑父总算慢吞吞的回来，他要了钱，终于坐上了火车，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火车终于上路。
那一刻星光落下来，直亮到他的内心，他像是一个排除苦万难的勇士，终于踏上了为公主而战的阿拉比。
然而当他在十点到达时，市场已经关门了，他找不到六便士的入口。
于是带着慌乱，随意走进了一道旋转门，看到的只是一些疲惫的脸庞，和暗下来的光。
看到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在调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而那些华丽的陈品，高大威严。他在那里一直徘徊尽管知道那毫无意义，他摸着口袋里那少得可怜几枚便士，觉得自己像一个还没开始打仗就已经一败涂地的英雄。
当市场的灯光全部灭尽那一刻，他的内心陷入痛苦和惘然。仿佛百转千回之后却发现换来的一切的不过一种徒劳，一场幻灭。
四、
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
看似有头无尾，看似没有结局，然而我却觉得这是最恰当的结局，这个故事到这里无论你怎么去续写都已经毫无意义。
这样的结局正暗合了青春里那些不了了之的暗恋。
说到底，它就是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内心，发动的一场战役，喜悦羞愧，甜蜜苦痛，都只能独自负隅顽抗，别人无法参与。
这个夏天，很幸运遇到《阿拉比》，让我跟着少年又一次回到了，那段一生一次，为一个人不顾一切的美好时光，同时也让我由此找到打开乔伊斯的正确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