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一起谈书,聊到如何利用碎片化的时间阅读古文,朋友叹气一口抱怨说,《资治通鉴》讲的基本上都是老掉牙的故事,读起来总是觉得大背景和人心都格格不入。《古文观止》里生僻字太多,一篇读下来十几个字不认识,挨个查过去就已经没了读下去的乐趣,又如《围炉夜话》或是《梦溪笔谈》不是不好看,只是对环境心态要求极高,不能过于吵杂也不能过于僻静,心里不能挂念着一个小时以后的饭局,不能操心着昨天没做完的PPT,一旦心不在焉,便会有一种满篇的字都认识我,可是我不认识字的错觉。
读这样的书时,准备翻开都要默默吸一口气,像是在心中沐浴焚香一般的庄重,然后缓缓的打开,这一种大概就是天生为“读”而写,每一字每一句都藏着深意,让你不太敢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的翻下去,生怕辜负了作者的一份心血,用刀尔登说过“犹畏严霜不敢栖”来形容这种心态,真是再精确不过。哪儿适合在公交地铁上一边摇摇晃晃的读着,耳中还不时飘来各种搞笑八卦和家长里短。
可是偏偏有《闲情偶寄》这一种,就是专门用来打发时间的,简单易懂的近乎白话,絮絮叨叨的说起怎么样煮饭,怎样配菜,怎么喝茶,怎么逛园子,怎样听曲怎样看美女,怎么行乐怎么赏花。每一个细节都说的栩栩如生,每一个观点都论证的头头是道。
读这本书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背景,你甚至根本就不用知道作者是那个朝代的,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如何,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是什么。他文中所有都是零零碎碎的生活,人的道德观会变,价值观会变,审美会变,可是生活中要吃要喝要休闲要看帅哥美女,还有不愿意承认却抹不去的爱享受的本性,却永远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我一度觉得,李渔应该是当之无愧的最佳辩手,无人能出其右,其中的一大原因就是他并不像是个谦虚谨慎的君子,有理有据如沈梦溪庄季裕,还要温和的写下“亦未必然”这样的结尾给自己的对手留点余地,而李渔总是毫不客气又毋庸置疑的论断,仿佛对着的不是自己笔下写出的字,而是刁蛮又善辩的读者,末了一句,就是这样了,带着一点吹胡子瞪眼的认真,好不可爱。
他讨论夫妻之间的默契“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旋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让那些声称“婚姻就是两个人一起凑合过日子”的人几多汗颜,讨论男女匹配的前提“为之夫者,既需有怜才之心,又兼需有驭才之术耳。”又不知道戳中了多少女强人的心声。
最喜欢的,还是莫过于他写给好友的信,那时《闲情偶寄》草本刚出被友人借去看,那人对前几章研究戏曲的颇不感兴趣便把书寄回,不久就得到李渔的回信一封,“读书不得法,开卷意先阑。此物同甘蔗,如何不倒餐?”多么理直气壮的狡辩。像个明明犯了错不承认又逗人笑的小孩,明明蛮不讲理,却让人气都气不出来。
他讲的都是文人士大夫不屑一顾的繁杂小事,可是偏偏比那些自认为的文人雅士都有趣的活着。只有太过空虚无聊的人才会天天苦苦思索人生的意义,对于这样有趣又会思考的人,这世间众多好景好词,美食美人都还看不过来写不过来,哪有心情去研究人为什么活着。
舆论向来把没有家国大志,不求金榜题名的人叫做纨绔,如果这纨绔恰好又生的一张利嘴又有些侠气则被骂做无赖,李渔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不讨论做人做事的大道理,不讨论做人所有的应该和不应该, 他只是挚爱声色犬马风花雪月,善于自娱自乐并且理直气壮的暗示后人“看破红尘爱红尘”其实是比一切所谓的“冷眼看穿无欲无求”都要高级无数倍的境界。
我不想当个君子,也不想当个伟人,只想像个最简单的人一样有趣的活着。
爱这俗世种种,爱的细腻独到而又真心实意,在人人争做圣人的时候心安理得的做个“无赖”,也未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