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假期,我决定回一趟汪河红星村的老家,再看一眼故乡的老屋。那伴随我十几年成长的地方,已经在山村的那片角落,沉寂了很久很久,我想起她时,都是在梦里。
对我而言,以后还有机会再回故乡看看,对老屋而言,她见我,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不久之后,她就像我外婆家那片业已消逝的村庄一样,在挖土机的轰鸣声里,成为瓦砾遍地的一堆废墟。新的抽水蓄能水库将在这里开始兴建,一期钻探工程已经在山村马不停蹄地进行着。
家里人打电话都告诉我,回去看老屋那要趁早了,马上工程开建几个队都要动迁,到那时什么也就看不到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眷念,长久以来,老屋静静地驻在那里,我都觉得还很长远,如今当传言已久的拆迁消息变成现实的时候,我却有点不知所措。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老屋还是她原来的样子吗?我还可以顺着原路回去吗?还可以遇到往日亲切的乡亲们吗?还能听到那些熟悉的乡音吗?还有机会给老屋留下最后的影像吗?
乡路十几年来少有人行,丛生的蔓草灌木已经枝丫横生,封住了回老屋的蜿蜒山路,以前这一片乡亲们开垦过的梯田,曾是播满五谷的生存家园。我记得大清早,二舅就会背着腰篮踏着清夏的露水,去割满山满谷喂牛的野草;那时候三叔也已经在他的庄稼地里,开始锄草忙碌一天的农活了;还有勤劳的婶婶姐姐们,在河湾里洗好的夏天衣裳已经早早整齐地挂在门前晾衣的竹竿上。到了插秧时节,大家伙儿聚在一处,互相帮衬比赛着,有人来了兴致,嗓门好的还能在秧田里唱起一段“为救李郎离家园”的黄梅调儿。那时候我觉得乡路很长很长,就好像悠长悠长舒缓的时光,如今,当我从山脚下沿着旧路归去,却感觉路程好短好短,我感觉村头的池塘竟然那么的浅,门口的石头台阶没有记忆中的高,老屋没有记忆中那么大,村庄也没有记忆中那么广阔。是因为年龄变了感觉不一样了吗?这样一种穿越时空记忆与现实的错觉,让我心中微微感到有一些诧异。
我走进老屋里,在那瓦檐梁木上蛛网的笼罩之下,依稀记得那里曾经的摆设,堂屋的八仙桌边曾有过满桌宾客觥筹交错的场景,父亲招呼着客人推杯换盏格外热闹,忽然那只家养的小黄猫从小竹椅上纵身一跃,呼呼地衔起客人丢下的鱼头,独个儿跑到门外自顾自地享受着它的美味佳肴,没成想吸引来一群眼尖的老母鸡围住它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旁边那只小黑狗放下骨头歪着头看着颇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右手边的厨房里依旧水汽氤氲,母亲围着围裙在锅台边忙碌地炒着新菜。碗橱柜门大开,里面一叠溜新的白瓷碗碟以及油盐酱醋罐,左边桌子的砧板上一排切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菜蔬正准备下锅。
客人们在堂屋里直呼:“小姑菜够了,不用忙着炒菜啦,赶紧过来喝一杯吧?”
母亲总是在那里乐呵呵地答应着,“快好了,快好了,你们先吃,马上就来了。”然后依旧锅铲不离手地在锅里快速地翻炒,灶台里面的柴火烧得正旺,小妹在那里递柴吹火,映得脸上红扑扑的如同朝霞。
我至今还记得,堂屋左边还有一个木质的三角架,那台老式的褚红色的座钟就在三脚架上日复一日不知疲倦滴答滴答地摆动,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如今这些摆设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斑驳的墙壁和倾颓的家具,以及满屋狼藉的废弃旧物,似乎在证明着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老屋年久失修,早已显出了她的老态,她也一定在很多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孤独地沉吟,默默期待着我们的归来,期待我们重新点燃曾经的灯火,再次升起乡村的炊烟。
可是岁月变迁,昔日难再,那一堆废墟终究不是我想要捡拾的记忆,站在那里,我还是幻想着留住她原来的样子,想象着掠过瓦檐下轻捷的燕子,想象着缀在夏树上喧喧的鸣蝉,想象着金银花的藤蔓穿过乌青的篱笆,想象着萤火虫飞舞着追逐夏夜的星光,想象着青草浮动的池塘边此起彼伏蛙声一片,想象着小河湾里孩子们捉鱼戏水的笑声喧哗,想象着童年时曾在家里做过刷子的漂亮姐姐们,想象着晚风轻轻地吹啊吹啊,我在外婆家的老屋里进入了甜甜的梦乡,想象着每天早晨唤醒我们的喔喔鸡鸣,想象着故乡曾经人烟鼎盛时的欢乐热闹令人难忘……
再看一眼老屋,就好像合上了一册厚重泛黄的相册,那一个时代的山川河水人物变迁,许许多多普通人的故事,都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在时光的掠影里渐渐凝成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这其中的悲欢离合深深乡愁,也许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经历过的人们,才能真正体会到。
无论如何,我知道缘分总有尽时,即便我想在故乡的泥土里寻找那一缕昔日的芳香也是不再可能,那葱茏繁密的野树已经长成了层层叠叠绿色的屏障,遮住了我的视野,挡住了我的归路,我能留下的只有那轻轻的脚步踩过的浅浅脚印,以及我匆匆来这里时一如往日的温情。
我想上一代人靠着肩挑背扛辛辛苦苦经营山村的时代已经落幕了,新的信息工业化时代应该会带给故乡更好的出路,我只希望我的乡亲们能够被体贴善待,能有更好的生活和幸福的归宿。
前尘如烟,老屋难再,在万古的人间岁月之中,我也不过是蜉蝣之一瞬,不管你是否还记得,都好好的再看我一眼吧,我记忆中的老屋。
【记于2017年5月30日,首发于“六尺巷文化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