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凑出五天假期,我背起包,去了海边。
沿着沙滩与海水的交界线,慢慢地走着。双脚扎入沙子里,再拔出,已印下了深深的足迹。阴天,加上绵绵小雨,海边的人少,我便充分地享受了这份清静的自由。
海面上有一层薄雾,海天连线变得模糊。我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迎着海风,时不时有涛声入耳。
沙滩上有一处岩石众多,奇形怪状,我看有人从石头间的小道穿过,也跟了过去。小道的尽头,是一座大房子,算是个旅店。由于靠海,可看日出赏日落,生意不错。主人是个哑巴,开旅馆只是副业,刺青才是主业。
还有空房,我便住下了。傍晚,房客大多出去吃海鲜了,我走出房间,空空的旅店只有我和哑巴两人。他在收拾着刺青的工具,看我下楼,点头笑着。
哑巴打着手语,想跟我说些什么,我摇摇手,告诉他我听不懂。他从柜台里拿出废弃的账单,翻到背面,写了一串字——“从远方来的吧?”
“坐了近十五个小时的火车,中午到的。”
“最近多雨,并不最好的时候。”
“对我来说是。人少,真正可以看海,而不是看人头。”
“你很特别。”
我们就这样交流着,我说他写。聊天中我知道他热爱刺青,大多数灵感都来自于海边的岩石。在他眼中,岩石的每一个形状都有特殊的含义,他认定了这种自然成就的含义,把它绘在游人的身上,带着他的情感与祝福。
“在海边看过日出吗?”
我摇头。
“如果明天四五点能醒来的话,我带你去看看日出吧。很美!明天是这十几天来难得的晴天。”
我点头。
2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已经是四点四十了,天蒙蒙亮,我想起哑巴所说的日出,连忙起身洗漱。来到楼下,哑巴正在擦拭柜台。他指指门,然后开门走出去,我懂他的意思,就跟了出去。
太阳从海天连线处升起,为海面铺上一片金色,由深入浅。岩石的轮廓在晨光的勾画中开始清晰,尖角出还跳跃着刺目的小光点。
“那个像两个人,面对着面微笑。”
“那个像猴子,小裂缝正好是它的尾巴。”
哑巴恨不得把他对岩石的理解一股脑倒给我。
我指着一块狭长的岩石,定神了。那块岩石有一个曲线的弧度。我问他:“那块长条形的石头像什么呢?一弯新月?”
他只是笑笑,没有答复我。
“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哑巴问我。
“自由。那你呢?”
“兼顾三个家庭。”
“三个?”
“妻子和我的家庭、父母的家庭以及岳父岳母的家庭。”
我们的对话生生反映出了幼稚和成熟的差距。他还说了很多,坐在一旁的我转头去看他。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双眸闪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我猜他是个让人感觉安稳的男子。
从海边回到住处,我的思绪却像个玩疯了不愿回家的小孩,仍然固执地停留在刚才那一刻。
3
在这个城市逗留了四天,我该回去了。下午退房,我把钥匙交还给哑巴。
“没准备带点纪念品回去?”
“没看到什么特别的。”
“也是,这儿有的,其他地方必然都有;其他地方有的,这儿倒未必有。”他无奈地念叨着,差点把我绕晕。突然间,他眼珠转了一圈,又笑了,拿起笔,重重地写道,“你怕疼吗?”
“不怕。”
“那我给你刺个小图案吧!”
“刺个简单点的!复杂的我怕欣赏不了。”
他点头。我便挽起了右臂的袖子。他的刺青很简单,只是一条弯曲的弧线。
“是照那块长条石头的样子?”
他点头,又耸了耸肩,似乎在说,不完全对。
“等你下次再来,我再给你刺一个。”
“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不喜欢这个城市?”
我拼命地摇头,“我和一群伙伴就要去穿越沙漠,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吐吐舌头,调皮地一笑。和我这玩世不恭的态度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他一脸紧张。
“既然这样,晚上我送你去火车站吧!几点的车?”
“九点多。你送我的话,你的生意怎么办呢?”
“刺青吗?”他抬头看着我,见我点头,又俯身写道,“晚上不刺青,都成习惯了。”
“旅店呢?”
“房客们都有钥匙——大门和房门都有。这大房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怕丢。我一到傍晚就收工,都好几年了,没出过事。”
4
在开往火车站的出租车上,我们似乎各抱心事。我沉默,是因为我的双眼忙着欣赏夜景,但大脑却忙着回忆海边的那一幕。而嘴巴,不知该说眼中所见还是脑中所想,在无限纠结中选择了闭嘴。到达火车站的时候,离检票还有十五分钟,候车室要凭票才能进入,所以我们就在售票大厅的长椅上坐着。
“你为什么去穿越沙漠?”
“那是我的梦想呀!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可以有如此强烈的梦想。”
“这像你,你理想的生活是自由。”
我点头。
“你说,会有那么一天,你想安定下来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通知检票的广播响了,我起身背包。“我该进去了!”
他略略点头。
我转身,却感觉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右臂,我回头,是他。他用手语比划着,我看不懂,纳闷地摆摆手。我不懂手语,这个他第一天就知道的。
检票的队伍已经排成长队了,他松开手。我慌忙跑去队尾,并时不时与他挥手告别。
5
回去后,休整了一周,我和同伴们一起穿越沙漠。我们白天跋涉,夜晚搭帐篷休息、聊天。
“感觉你不爱说了,去海边一趟,把话都落那里了?”一个同伴拍着我的肩说。
“对对对,同感同感!”另一个同伴插嘴。
“没有没有,你们想多了吧!只是累了,懒得耗力气了。”
朋友们没有再追问,而我的心却开始鄙视我了。她知道,我最近时常会想起在海边时,哑巴告诉我他梦想的生活是兼顾三个家庭;她也明白,我一直在困惑,临走前哑巴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比划的那段手语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沙漠度过的第二百零六个夜晚。我们几乎聊光了所有话题,大家过去的经历被刨得一点不剩——不愿主动交代的除外,就如我从未提起哑巴,所以同伴们并不知晓。
“其实,我以前在聋哑学校当过老师,给你们展示几个传情手语吧!”有位同伴的话为这个百无聊赖的夜晚注入了活力。话音刚落,她开始表演。
“这是‘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是‘我一直思念你’。”
“这是‘我等你’。”
“最后那个手势,再表演一遍!”我打断了她,大家都瞪大眼睛看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太粗鲁了。
“不好意思,最后那个手势,我好像见过,再表演一遍好吗?”
“这是‘我等你’。”她重复了一遍。
6
我们在沙漠行走了十一个月,虽然其中有过伤病,但我们都坚持下来了。某女和某男还在沙漠中擦出了火花。走出沙漠的那天晚上,我们在宾馆住下,大家全票通过,为某女和某男举行一个小小的“定情仪式”。
一位调皮的同伴拿起记号笔,在某女的手臂上画了一条弯曲的弧线,好熟悉呀!我默默撩开衬衣的长袖,这个和哑巴给我刺的那个太像了。
“是什么呀?”我凑过去问。
“心形线呀,我才画了一半。我给他们每人画一半,拼在一起就完整了。创意不错吧!”
“我知道了!”
“知道了吧?我聪明吧!”
关于哑巴的种种又一次在我脑海中翻腾,这让我顾不上回应同伴“你好聪明”。“定情仪式”结束后,有人说可以准备订票回去了,我说:“我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我要去海边!”大家愕然地看着我。
“去找一个人。”
同伴们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们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满满的祝福。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我却可以听到他心底的声音。”
7
拂面的海风、泛白的海浪、湿润的空气,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无暇顾及,直奔哑巴的旅店。
哑巴看着我,愣住了。
我将衬衫的长袖拉上去,露出刺青。用左手手指在右臂上描着另一条曲线,和哑巴的刺青构成一个心形。
“你的刺青还缺一半吧?”
他点头,眼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