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只拥有两个名字的狗

那天早晨,小华像往常一样带我在小区“四季花园”里散步。这是一座高档住宅小区,周围的人养的都是名贵的狗。路上我不断遇到同胞:迎面走来的是金毛犬卡文,他一向是趾高气扬的;我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就遇到了可丽,一只贵宾犬,她一直是优雅地向我颔首;还有博美犬小森,我们都很受自己主人的喜爱,不过我们最羡慕的还是那只蝶耳犬。据说它在加拿大出生,原主人是个留学生,后来买了张票把它单独送上飞机,带回中国,交给母亲养。

像人一样的待遇,我们都羡慕。我们狗最大的荣耀,是被主人完全当成自家的一份子。

我名叫小柯,是一只边境牧羊犬,我最大的骄傲,也就是小华。有时我相信小华也为我感到骄傲,我们亲如家人,形影不离。这是几年前我第一次进入小华的家就产生的默契。我是别人送他的生日礼物。记得那时的我还很小,刚刚才睁眼,被人装在一个盒子里,盒子外面还扎了缎带。当小华拆开盒子时,连我都体会到他的惊喜,他叫了一声:

“真好,我早就想要一只狗了!”

小华的父母开头对我还有点犹豫,但架不住小华的软缠硬磨,最终还是同意了。于是我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小华的父亲负责挣钱养家,母亲则照料我们,这两个职责我小时候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还是在其他年长犬的提点下才明白的。这个发现能帮我知道在生活中如何应对他们。他们经常跟别人提起我有多聪明,多通人性。的确,他们需要我,这点让我很自豪。在其他同类的眼里,我照顾着整个家庭,充分体现了我们犬类的重要性。

我在小区内的熟人们多少都有一点传奇经历。譬如,那只瞎了一只眼的松鼠犬,整天得意洋洋地在林荫小道下散步,总是跟我抢夺人们的注意力。据说她瞎了眼的故事是这样的: 

她的主人有一天换工作,不想养狗了,就想把她送人。他们事先没有告诉她这个计划。可她不知怎么地预感到主人就要抛弃她。于是,下车的时候,她一头朝车门撞去,眼睛撞在门角上,流了一滩血。她的主人对此大加惊讶,也许还有愧疚,他们带她回去,并且从此没有再离弃她。

对她的这段特殊经历,我尽可能地表示同情,同时也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自信和优越感。因为小华一直养着我,待我极好,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被随便送人。

小华需要我,我明白。

这些日子,有些“病菌”也开始横行。我们狗也知道病菌,宠物医院的人经常谈这些,我们狗类相互也交流过,据说这些眼睛看不见的小东西主宰着我们的健康和命运。可是,没有一种病菌比那一年更严重、更令人担忧。

这种叫“破产”的病菌肆虐了无数人家,我所在的这个小区也不例外。只要感染了这种病菌,人们经常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砸玻璃、吵架、暴饮暴食,或者一天到晚都喝着那种叫‘酒’的饮料。最恐怖的是,一旦某家人染上这种病菌,他家的狗的生活水平都会一落千丈,还有些会神秘消失。

某天清晨,我感到有点异常,因为出来遛狗的人变少了,几张老面孔也不见踪影。我问一只新来的狗,“多多”去了哪里。他自然什么都不懂,但他告诉我,“多多”已经离开了。

我开头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到没来由的恐慌,却不知这种恐惧源于何处。

渐渐地,也许是受到这些事的影响吧,小华的家也在悄悄发生变化。

小华的父亲现在回来得越来越晚,话也越来越少。家里从前充满活泼欢乐的气氛,现在

也日渐阴沉。只有我偶尔孤单地叫两声,拼命摇着尾巴,表达对眼前状况的茫然和不满。

小华又挨妈妈打了,不知犯了什么错。他挨打后,看了我一眼,忽然流下两行泪水。 屋里很多东西都收拾好了,主人们似乎要离开这里,这我早已见惯不怪,从前度假时就是这样,他们一般会送我到宠物商店,一两个月后再把我接回来。我早习惯了这种短暂的分离。

然而,这次我却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我看着他们走来走去,行色匆匆,不时交换一个焦虑的眼神。小华爸爸发动了车子要走。我赶紧在楼梯口连叫了几声,提醒他们忘了带上我。可是,车没有停。车一直向前走了。我在下面拼命地叫着,追在车子后面跑。我看见车窗开了,露出小华的半张脸,但很快就移开了。

我感到风在身边吹着,车子越开越快,快到我追不上了。

忽然,我看见车子停了,小华从车上下来,朝我张开两手。我快活地叫了几声,兴冲冲地朝他跑去,他一把抱住我,眼睛全是红的。但是我听到不知何处传来几声不耐烦的咳嗽。

一切暂时平静下来,只是笼罩这个家庭的乌云依然没有消退。我仍时常见到小华爸爸喝很多酒,然后对小华动辄打骂。好几次我焦急地待在一旁,抬起前腿,大声摇尾叫着,可是什么忙都帮不了。我的狗窝也被一个纸箱取代,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笼罩心头的那种不安的预感。

一天清晨,我在睡梦中感到了箱子的晃动,仿佛自己被拎上车,过了一段又拎下车,却换了另一种摇晃。等我终于醒来,爬出纸箱,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地点。四周就剩我一个。小华的味道还存留在空气中,却已经没了人影。

我赶紧去追,他们怎么能又把我忘了呢?我边跑边有点儿委屈。我追随着小主人的气息,最终来到不知多少米之外,一辆黄色的自行车旁边。气息的踪迹到这儿被混淆了,自行车上沾染了许多陌生的味道。抬头望去,还有许多跟这一模一样的车,停放在路旁。

我茫然地在原地坐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泪水涌上来,模糊了眼睛。我明白,这代表小华不想再看到我。我已经成了一只被抛弃的狗了。

已经三天过去,我仍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心里还有那么一点若隐若现的希望:小华也许后悔了,还会回来找我。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点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大广场,每天都有许多人。也有许多人牵着狗来散步,就像过去小华牵着我一样。我看着那些被牵的狗跟主人亲热的模样,心里充满了羡慕与悲伤。我趴在一片花丛旁边,神情低落,不时抬起头警觉地环顾周围,仿佛小华随时会回来。

有好些人看着我,有的伸手给我递来食物,都被我一一拒绝了。我,这样一只骄傲的狗,把自己的悲伤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曾经是那么骄傲、自豪,却要承受狗类最大的耻辱——被主人遗弃。

第四天过去了,然后是第五、第六天……我仍旧孑然一身,整天在广场上游荡。渴了就喝点喷泉水。我的外表渐渐落魄,耷拉着尾巴,向我伸出的友好之手变少了,但一切我都漠然对待。胸口隐隐发闷,失去了小华,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都失去了鲜活,我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牵动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广场的角落里趴着,望着人来人往的景象发呆。忽然,有脚步在我面前停住了。我见到一只漂亮的约克夏犬。她先是从头到尾地把我打量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趾高气扬地朝我哼哼两声,满脸掩盖不住的鄙夷之色。我看看她衣着光鲜的主人,便毫不相让地朝她吼了一声,惊吓到旁边的人。我因为焦虑和急躁,又“汪汪”地叫着,随即感到有什么东西砸在我身上。

原来,有几个小孩子正向我扔石头,我从地上起身,露出了牙齿。其他人从我身边散开,都惊慌地瞪大眼睛看着我。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

“这位老弟!是刚刚没了主人吧?”

我循声望去,看见一只科克尔犬,它挣脱了主人的束缚,朝我跑过来。

“他们已经通知了警察,说你是只流浪狗,要派人来抓你,关到收容所——!”它大声地朝我喊。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犹豫地问。

“我也当过流浪狗,刚从那里出来。”它说,“如果你不得不当一只流浪狗,那就提防两样东西:收容所和‘龅牙’。”

“‘龅牙’?”我追问。

“——快点!是缉狗队!”它说,“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一阵喧哗,远处几个人影正朝这里跑来。我立刻撒开腿狂奔起来。这几天我一直沉浸在被小华抛弃的巨大悲伤里,仿佛忘记怎样去活一般奄奄一息。而如今却被激起求生本能,被迫飞快地奔逃。

逃离了广场,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可是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这片地方对我完全陌生。离开了原先的家,我不知该从哪里去寻找遮风挡雨的地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沿着眼前的路,漫无目的地流浪。

可是,在我内心,有一块地方仍然存在着,一个念头仍然主宰着我。尽管不认识路,我心里仍装着小华和他的家,已经不再需要我,但仍让我渴盼回去的家。

一路上,我都饥肠辘辘。有一次,经过一条铁路,发现旁边有个垃圾桶。正当我往里面刨东西时,突然听到背后一阵喧哗的声响,一只绿色的庞然怪物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里面好像有个孩子叫着“快,看那只野狗——!”。然后有几块鸡骨头丢出来,刚好砸在我身上。我也就不顾形象地啃了起来。

有时,我也能在路上遇到一个流浪汉或是捡破烂的人。他们有的会因为好奇或是好心停下来,给我一点吃的,有的却会用石头赶我。

要问一只流浪狗怎样寻找食物,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随着时间越长,它便越来越不容忽视。掏垃圾桶获得食物的几率不高,随运气而定。后来我发现一个简便的办法,就是坐守在人类的饭店旁边,等待里面拿点残羹冷炙出来,勉强果腹。本来有段时间一家饭馆一直像这样供应我每日的口粮,但有一天,我看见一只同类蹲在饭店门口。那是一只老狗,瘦骨伶仃,无精打采地坐着。我本来可以跟它打一架,但我看到那双眼睛,里面蓄满了哀伤,最后我悄悄走掉,离开了那个地方。

一天傍晚,当我路过一个建筑工地的时候,忽然闻见一阵似曾相识的香味。凭着这股味道,我相信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必然藏了一只鸡腿,还没来得及馊掉。正当我扑向垃圾桶的时候,身旁突然传来两声怒吼。我站定,发现是两只跟我一样的野狗,正龇牙咧嘴地朝我逼近。我用鼻子闻了闻,这才感到四周的空气里存在着一种气味,——狗都熟悉的味道——标示着这个地方已经有了主人。只是气味有些淡,像是数天前的,所以我才没及时留意。

“你们是谁?这里是谁做主?”我强装镇定地开口。

“‘龅牙’——!他是这片领地的老大!”其中一只恶狠狠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龅牙”这个名字,我记得从前曾经好像听到过。

“‘龅牙’是一只狗吗?”我问。

他们又立刻朝我“汪汪”地怒吼起来:“不是狗还是什么?是人吗!”

我猜想,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曾经遭主人遗弃的。但是,现在他们的主人更像是“龅牙”。

“我不会侵犯你们的领地!”我大声说,想把话说清楚。“但是同样的,你们人多势众,无论我在你们领地外面找到什么,你们也不准来抢!”

那两只狗听了正想说什么,突然间一个声音掠过我们头顶。

“别跟他们讲条件——!”

我回头,看见一只雪瑞纳犬正费力地从垃圾桶里爬出来,嘴里叼着那只咬了一半的鸡腿。另两只狗见了他就吼叫起来,接二连三朝他扑去,却被他敏捷地躲过。

“快点,跟我来——!”那只狗百忙之中从喉咙里朝我吼。

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穿过幽暗的夜色,躲过迫在眉睫的危险。我跟在他身后,逃入一堆建材之间的阴影之中。

“好了,这里他们不会再追上来了。”那只狗气喘吁吁地放下口中的食物。

“这里是你们的地盘吗?”我不解地问。

“算是吧,但并没有什么守卫。”他不经意地说着。

“你留着这鸡腿干嘛不吃?”我边看着他,便觉得好奇。

“嘘——!”他制止了我,同时蹑手蹑脚地走近一个黑暗中逼仄的角落。借着上方的一盏昏黄的灯光,我看清了,地上有一只破碗,后面躺卧着一只母狗,身边围了一群小奶狗。听到声音,她支起身子,像是刚刚才睡醒。

这只狗在她面前停住脚,放下了那只鸡腿。母狗接过去,慢慢地吃了起来。

我尝试着朝黑暗中再走前了一步,但立刻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阴暗的各处又出现几个身形。不久,我看清楚了那是几只流浪狗,有一只上了年纪,还有一只瘸了一只脚,走起路来一蹦三跳。刚才见到那两只凶恶的狗,已经使我变得万分小心,而现在见到这景象,却不由得感到莫名的悲伤。

“你们都是这里的……”我问。

那只刚才带我来的雪瑞纳犬,现在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们是这里的居民。为了躲避‘龅牙’,住在这里。”

“‘龅牙’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霸王。”它告诉我,“这里原本是一座烂尾楼,后来变成了野狗的天堂。大概三年前,‘龅牙’出现了,占据了大部分地盘,留下我们在这周围苟延残喘。”

“为什么你不加入他们?”我问他。

“‘龅牙’只要精明强悍的狗,他看不上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旁边有只狗插了句嘴。

“况且‘龅牙’憎恨人类。”刚才的那只雪瑞纳犬补充道。“他手底下的狗,都和他一样凶狠!”

“刚刚你为什么要我不要跟他们讲条件?”我问他。

“他们不会遵守任何条约,一切只看你当时的处境,翻脸是常有的事。他们也不受任何约束,他们只听‘龅牙’的话!”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又回到了曾经的家里。小华在我身边逗我,给我洗澡,跟我看电视,喂肉棒和狗粮给我。他带我到草坪上散步,投出飞盘让我去接……我在梦里跑了很久,流出了口水,甚至流下了眼泪……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醒来,四周一片安静。我抬头,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身体。前几天我加入了工地原居民派,帮着养活那群老幼病残。我整天跟着佩里——就是那只雪瑞纳犬,四处奔跑,翻垃圾桶寻找食物,还要逃避“龅牙”手下的追击。虽然日子过得很辛苦,但是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相依为命的同伴,又感到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样的日子越来越久,往日在我心中也渐渐如同一个泡影,夏日午后里的一场梦,变得缥缈起来。如今我唯一记得的就是紧张、饥饿、抢夺、以及无休无止的奔逃。

只是,我清晨都会比其他狗醒得早一点。偶尔还会记得,从前每天小华都要很早起来上学,而我,会一路陪他去学校……甩甩脑袋,我把这些记忆强行从脑海里赶走,打起精神探索着周边的地形。

忽然间,在晨雾中,我在一条巷子里看见了一扇奇怪的门。门是关闭的,我悄悄走近,用鼻子嗅了嗅,里面有许多复杂的味道,像是七嘴八舌地向我诉说着埋藏的故事。

我还要走近,却被佩里在身后叫住了。

“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那扇门!” 我回头对他说。

“千万不要!”他警告说,“那扇门特别诡异,我们都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我们从来都不敢接近那里!”

“没事,我只是看看。”我为了让他放心,便说道。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在奔跑和追赶中与佩里失散,发现自己被逼到一堵破墙边。几只狗将我堵在了这里,一个个龇牙咧嘴,我才发觉自己中计了。刚想找个阴暗的地方躲一躲,忽然却听见一个粗犷的声音。

“你就是……,那只刚来的狗?”

我左右张望了一番,不久,便看见那边的路灯底下,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渐渐朝这里移动。眼前又走来两只狗,近了却不发一言。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波尔多犬,体格强壮,肌肉紧绷,脸上皱褶密布,口微张着,露出前端的一排尖牙利齿,以一种阴沉的眼神向我杀来。

“你是‘龅牙’——?”我平静地问,旁边的几只狗立即汪汪地叫起来,表示愤慨。

“你知道我?”对方用稍觉意外的口气说。

“久仰大名。”我继续说着。“是一只狗告诉我的,据说您的名字能让许多狗闻风丧胆。”不知怎么,周围的声音都静了下来。似乎几只耳朵竖了起来,在聆听我们的对话。空气

中似乎酝酿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看来你知道我的厉害,这一带包括边边角角都是我的领地。既然你早已知道,那为什么还为那群废物狗铤而走险?据说你让我的一些手下很是困惑。我喜欢勇敢者,看你还有几分能耐,不如替我卖命如何?保管你能过上好日子。看看周围,这些狗都是我的手下,你可以到方圆几里问问,我龅牙什么时候亏待过一条到我这里来的狗?”

“你讨厌人类吗?”我平静地问道。

出乎意料,对方突然暴怒起来。

“别在我跟前提人类!”他转过头走去,又转回来,就这样走了几个来回。

“他们总是到处搜捕我们,抢我们的地盘,还把我们关进收容所。对于我们这些野狗,人类就是天敌!”

“但你曾经被人类驯养过吧?”我看见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带子,上面还有一个刻着名字的吊牌。

话刚一说完,便听见一阵咆哮:

“我警告你,小子,不要随便打听别人的事情,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无意冒犯你。”我说,“只是你必须叫你手下的狗让我回去。”

“你刚才没听明白我的话吗!”这次话里的声音有一种威慑力。

“能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吗?”我灵机一动,说。

“好,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后,在这里见面。”龅牙威严地说道,“到时候如果你不答应,就不用再费心去想会有什么后果了!”

“你打算怎么办?”三天过去了,佩里问我。

“这只是缓兵之计……”我对他说,“但我自己也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也许我能出去躲两天。也许……”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也许我们能离开这里……”

“你不要觉得离了这里,别处还有更好的地方。”佩里瞥了我一眼,“花花、小猛、还有我,我们流浪多年了,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顿下来。如果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那也一定成了其他狗的地盘了。”

“也许这是个机会。”我仍然不依不饶,“也许我这次走了,能给你们物色新的地方。”

“好了,你先走吧,不用担心我们。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提前一天走。”我说,“你放心,龅牙会想我的。”

清晨,我独自从庇护所走出,沿着大路走去。我的脚步尽量放轻,像是害怕打搅周遭的宁静。渐渐地,在路的前端,出现了一个身影。我看见了龅牙蹲在那里,身后是十几条狗。

尽管猜测到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

“你放了我鸽子——”他说,“我的确有点想念你,直到你的一个朋友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他一直想加入我们,所以就做了这趟交易。”

我在狗群中看到了小猛,此时的他站在狗群中,眼睛注视着地下,一眼都没有望我。

“我很荣幸劳烦您惦记!”我对龅牙说,“不知您天明挡我的路,有何见教。”

我看见龅牙朝我咧了咧嘴,然后迸出一声:“给我上——!”顿时,他身后的狗便一窝蜂地朝我冲过来。我立刻掉转头,向身后逃去。

转过来时的街角,这些狗兵分几路,从不同方向朝我围追堵截。我躲过了第一只、第二只,忽然又有一只从天而降,朝我扑来,又被我闪过。我看见情况不对,便朝旁边的一条小巷跑去。刚一进去,就暗叫不好,感觉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小巷是一条死胡同,尽头伫立着那扇门。

我来到那扇门前,发现它是虚掩的。听到后面密集的狗叫声,我便慌不择路地冲了进去。门随即在身后关上。我还能听见龅牙的吼声,不过现在全给挡在了门的另一面。我浑身松弛下来,好奇心则涌了上来。我打了个激灵,躲藏在暗处,小心地探索着门背后的世界。

门后是一个大院子,当中还有几间房屋。院子里是几棵参天大树,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四周一片宁静,但没走几步,便响起了“汪汪”的叫声。远处的一只德国牧羊犬向我嘶吼起来。刚才的一个人影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接着便走到屋里去了。

我走过一个笼子,发现里面是一只比熊犬,笼子是敞开的,但那只狗始终缩在笼子最里端,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报以漠然的表情。

又见几只笼子,里面都是个头小的同类。院子里还有几只个头较大的狗:一只拉布拉多、一只德国牧羊犬,还有几只混血狗。刚要前进,警惕的德国牧羊犬便又朝我吼了起来。我刚想搭话,耳边却闪过一个声音:

“停下来,否则就咬断你的喉咙!”

那是一只母狗,好像是只混血的喜乐蒂犬。见了她,我赶紧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一面想着要是龅牙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会说什么。这时我听到了人声,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个老妇人走到院子里来,我听到她在和另一个人说话,但不太明白说的是什么。

可有一样是明白的。老妇人随后又回了一趟屋内,出来时手中端着一个食盘,放在我跟前,里面有几块肉片。我看了不禁直流口水。全院子的狗都看着我,我饥肠辘辘,便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还摇了两下尾巴。

傍晚,那只母的喜乐蒂犬对我说:“记住了,你今天被我们主人领养了,你有了个新的称呼,就叫‘毛毛十二’。”

她的明快和直率很吸引人,只是我此刻吃得太饱,趴着休息,听了她的话,两眼只是盯着新主人看。只见她笑起来,露出满脸皱纹,抚摸着我背上的毛……

但为什么是“毛毛十二”呢?

很快,我就习惯了这种新生活,虽然和小华家非常不同,但我毕竟有了一个新主人。老妇人对我们非常好,总是天刚亮便起来给我们做吃的。

她总共养了十二条流浪狗,我自然是老十二,但她其实并没有给我们新的名字,总是按序号叫我们“毛毛一”、“毛毛二”……。据说“毛毛”是她养的第一条狗,后来老死了。大概是为了纪念他,她给自己收留的所有流浪狗都起名叫毛毛。我打从心里感激她,但对这种做法却不太习惯,不过,现在也不是最该烦恼这个的时候。

我们这些她养的狗私下都有自己的外号,我还用我的本命“小柯”,德国牧羊犬叫“加利”,金毛叫“哈迪”,还有那只雌性的喜乐蒂犬,她自称“爱玛”。

刚来的时候,因为我吃得不如别的流浪狗快,所以经常吃不饱。吃饭时她会把自己的食物留给我一些,其他狗笑话她,她却依然我行我素。于是感激之余,我也逐渐跟她熟悉起来。据说她原来跟我一样是备受关爱的宠物狗,后来渐渐长大的时候,主人发觉她不是纯血统,于是就把她遗弃了。虽然如此,但她看不起我这只纯血狗,总是说我那个……徒有其表什么的吧。

“小柯,小柯!”又听见她要责备我的声音。

“快点吃,今天有客人要来!我们都要表现好一点!”

我听了她的话狼吞虎咽,不多时我们的饭盆被抽走了。门开了,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他们进来后打量这四周,然后就跟老妇人说话,接着就来逗我们。我保持着礼貌的克制,就像跟着小华见到陌生人的时候一样。爱玛也跟我一样对这些人不感兴趣,于是他们去逗别的狗。其中有两个学生打扮的小女孩,蹲在那只小比熊犬的笼子前不停地逗他。而他却始终神情呆滞,而这一表情对方却误认为可爱。

“她们好像不知道‘点点’自从被第一个主人遗弃了之后,就变得有些自闭。”爱玛小声凑在我耳边说。“他的心碎了,直到现在还很怕陌生人。”

老妇人眉头之间也带点忧愁。她走过去,对那两个女学生说了什么,她们却连连摇头,又指着那只狗,脸上露出央求的神色。老人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又看了看点点,便打开笼子把他抱出来,放到其中一个女孩的手里。

“点点有人领养了。”爱玛对我说,“真希望他在那两个主人那里过得好!”

我对这话表示疑问,而老妇人也显得有些不安。她跟那两个女学生道别时嘱咐了很多话,可是很快又擦了擦眼角。

另外那几个人选中了那只德国牧羊犬,于是也把她带走了。当这些人走后,我们的主人关上门,朝我们看来,表情显得如释重负。

“好了,毛毛们,你们去玩吧。”她说。

我们这些被人遗弃的流浪狗,是很难无忧无虑玩耍的。因为和那些宠物狗不同,我们的眼睛已经历忧患,心上带着往日的创伤,而这一切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小华。他的眼睛像我记忆里那样,红红的。他面对我哭了,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原谅他。我看着他如何从他爸爸的汽车下来,骑着自行车装着我,朝广场驶去……我的梦境中反复出现自己当初没有亲眼看到的一切,这一切都给我的灵魂带来无可避免的创痛。

白天的时候,我再一次遇见小全,他是一只小黑狗,性格活泼顽皮,却是一只自闭症的狗,平时只和自己玩耍。他有一个绿色的旧网球,成天叼在嘴里,不给任何狗碰。有一次,一只狗捡了去玩,只见他扑过去就和对方咬成一团。

平时,遇到有楼梯的地方,他就会玩一种只有自己参与的游戏,无论是谁都不能加入。他站在楼梯顶,把球高高地投向空中,然后再跑到楼梯底下,把球捡起来,叼着跑到楼梯顶上,再做一次同样的动作。就像这样,乐此不疲。

看着他,我的眼睛不由得湿了。我想象着在很久以前,必定是有一只手,教会了他这个游戏;又是同样一只手,投出了球,让他屁颠屁颠地去捡;这只手也许还奖赏过他。可是最后,这只手却消失了,只剩他孤身一人,自己为自己投球。

“你怎么了?”夜里,我突然听到爱玛在叫我。

“没什么,做了个梦。”我说。

夜里,我总是在梦中又回到小华家,却已不知那个家离我有多远。醒来后,发现自己的眼泪把脖子上的毛给打湿了。

“你又梦见了你的主人?”她问。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唉,我们这些狗,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主人。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不要我们?”爱玛说。

“你还记得你的主人吗?”

“不记得了。”她有些赌气地说。

可是我们都知道这是谎话。

“我不明白的是,有些事明明可以不用发生,那些人一开始本来可以不养我们,而不是半途而废,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流浪狗,那些随便遗弃狗的人根本不配养狗……”

“我相信我的主人是被迫的……”我低声对她说,“我看见过他的眼泪。他朝我哭了,他哭着把我找回来,又不得不哭着把我送走……”

她静静地听着,眼睛里闪着泪光。

“所以,我一直想回去看一看,就算他们已经不再是我的主人。可是我已经不认识回去的路了,回四季花园的路。”

“你原来住在四季花园?”爱玛忽然问我。

“是啊,那是我原先的主人小华家。”我有些诧异她的反应。

“我知道那里,那里和我过去住的地方只隔几条街!”

我的内心顿时狂热地跳动起来。

“离这里远吗?”

“不远,大概半天来回的路。我可以带你去。”

“我们能从这里出去吗?”我环顾四周的高墙,问她。

“包在我身上!”她说,“我从前曾经从这里溜出去过一次。”

十一

几天后,趁老妇人外出的时候,我们精心准备许久的计划终于开始实施。院子里的几间瓦房是砖砌的,房后围墙的地方有个洞,虽然经过修补,但没多大作用,于是就被用砖头和木板挡住了。爱玛带我来到那里,扒拉掉砖块,挤开木板,于是那个洞清晰地显露出来,我用头比了比,大小刚好。

“上次,我就是从这里偷溜出去了一天。”她说。“今天我们再偷溜出去,只有半天时间,要早去早回,防止被发现!”

我表达了相同的看法,于是我俩一先一后地从那个洞里钻了出去。

再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心不由得复苏了,回家的兴奋激励着我。我跟着爱玛走在路上,在路人看来,仿佛两只走丢了的狗。因为太兴奋了,反倒忘记了路上是什么风景。

眼看熟悉的小区近在眼前,我飞快地跑进去,不断汪汪地叫着。来到熟悉的小路上,依旧有遛狗的人,我还看到几张老面孔,但更多的是生面孔。有几只狗好像认出了我,只是他们都忽然变得冷淡了。我也顾不得其他,直接朝小华家的那栋楼奔去。爱玛跟在我后面,叫住了我。

“你想怎么样?”

    “我想等人出来。”

“你这样会浪费太多时间,我们走吧!”

就在这时,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铁门开了。有个女人出来倒垃圾,看见我,先是一惊,然后就换上了视若无睹的态度。我从她脚边溜进门,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放进去了。那里面的路我太熟了,我顺着安全通道的楼梯爬上三楼,无比激动地来到其中一个单元的门口。这里就是我过去的家,小华的住处。

只是,楼道里过于安静,我背上莫名地升起一缕寒意。

门口原来是干干净净的,但不知为什么,经过这些日子却变了一个模样。靠墙多了一个鞋柜,里面都是陌生的味道。我背后顿时掠过一阵凉意,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在酝酿……

我蹲在门口叫了几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开了门,看见我,皱了皱眉,便想赶我走。

我又叫了两声,伸头尽力朝里望着。小华并不在,里面的家具也是我记忆中没有的。我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小华已经搬走,这里的“家”已经换了新主人。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垂头丧气地从铁门里走出来的。爱玛激动地向我跑来,见到我却停住了,一脸诧异的神色。我不发一言地向前走着,把自己满是泪痕的脸藏起来。她还想说什么,可是突然停住了。

“你没见到你的旧主人?他们走了吗?”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别伤心,你还有我们,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她朝我走过来,让我把头靠在她的身上。

我又点点头,可是仍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尽管有爱玛安慰我,此刻我却是如此地想念小华,原本想着这一生中至少还有机会可以见到他,可是如今却变得音讯渺茫了……

回到新主人的小院子,已经超过半天时间。我和爱玛尽量收紧脖子,准备迎接一顿管教。可是,出人意料,当我们进门的时候,老妇人正在和一个女人说着话,没有过多注意我们。仔细一看,她手里捧着一个笼子,里面装的正是点点!

我看见点点显得更加颓唐,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似乎没脸面对任何人。心不由得一沉,点点第二次被抛弃了。我们都知道这对于一只狗意味着什么。

“你看她们写的,就一张纸!”老妇人有些激动地对身旁的人说道:“说毕业了要回家乡,不打算在这个城市发展了,就把狗送回来!”

“唉,早知要把你送回到我这里,当初又何必来领养呢……”她又开始絮絮叨叨,流露出后悔的样子。

几天之后,点点死了。

自从他回来后,便不吃不喝,总是独自静静地待在笼子里,愣愣地注视着外面的世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们都知道谁都无法拯救他,也知道我们像他这样也无法拯救自己……

十二

小时候我总是憧憬着新的,更美好的生活,从来不愿花点时间回顾以往。但现在却很喜欢怀念过去,爱玛说这是开始变老的体现。可我还没有感觉自己真正活够,也许这种生活虽然能够让我活下去,却无法让我回到从前那种充满活力和朝气的状态了,我也不再是当初的那只狗了。

有时我吃多了几口饭后,两眼望着天空,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有意义,不空耗生命。可是这个问题在周围的狗眼里完全是多余的,其他狗觉得生命中最大的意义便是填饱肚子。然后他们便会在周围散步,消化食物,有时也做点小运动。但没人带我们玩耍。大家只有自行其是。

我们的主人老了,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据其他的狗说,为了收容我们这些流浪狗,她在很多年前和家人决裂,独自住在这条巷子深处的老屋里。她的钱全部用来收养我们。她的家人很少到这里来,特别是子女。家里除了她,其他人都不爱狗。

原本我以为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也许能替她做点什么,她把这里收拾成了一个家,把我们当作儿女。然而一天早上,早餐迟迟没有送来,其他同伴都饿得直叫唤。我拨开主人房间的门,看到这样一幕情形:老妇人躺在床边的地上,昏迷不醒。

一阵寒意浇灌全身,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子已预先动了起来。我跑到墙上那个洞旁边,轻捷地钻了出去,然后找到一所最近的房屋的门,一边大声吼叫着,竖起前腿去拍门。旁边掠过一个身影,爱玛尾随我出来了,也去敲旁边另一户人家的门。

然后我听到开门的声音,看到人们的惊奇和诧异,看着老屋人门口渐渐聚集了一群人,还有救护车的声音。等到一切安静下来,院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狗目光都注视着门口,等待着,那个昔日无比熟悉的身影……

终究我们什么也没等到,一个消息传来,我们的主人被送进医院抢救。我们顿时陷入前途不明的状态,不知道何去何从。

十三

几天后,老妇人仍然没有回来。我们也被迫接受了一个事实,即她也许再也回不来了。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念她。但是,一个更糟的消息传来,我们很快就要全部送走。传闻说,老妇人已经死了,现在这幢房屋被她儿子继承了。那个人对她把这里用来养狗一事早就耿耿于怀,于是他打算把所有的流浪狗都送到收容所,而且还联系好了人。

外面的同伴拼了命把这个消息送进来,一夜之间,往日安逸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我们每只狗都要准备和命运搏斗。

那个人曾经来过一次,他是个肥头大耳的人,长得根本不像他母亲。他站在门口,用厌弃的眼神看着我们,顺便踹了旁边一只土狗一脚,因为他趴在路上,挡了道。他自然不会知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而且为此做了周密的部署。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大早,我们的“新主人”便带着几个人,拿着网兜和杆子,还有几个笼子,走了进来。他用钥匙把院门打开,刚想关上时,有一只小狗突然扑在他的脸上,将他扑倒。场面一时大乱。我们都分好了工。至于我,负责去咬人的裤脚,而其他狗则趁此机会朝外面猛扑。而爱玛则负责去引开拿着网的人。这是个很危险的任务,但是她却坚持承担下来。她体态轻盈、反应敏捷,的确很适合这个角色,而我却非常担心。

    渐渐地,在混乱的场面中,大部分的狗都逃脱了。我沿着院子跑了一圈,回来后突然发现不见了爱玛,不由得惊慌起来。百忙之中,遇到一只混血狗,他对我说,爱玛被抓走了。

心顿时空落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在原地站着,竟然呆住了……

昔日的同伴一哄而散,我在门外想着爱玛,想着和她度过的每个时光,想到在去小华那天她是如何地安慰了我……一时像是有无数情绪要发泄出来,我飞快地跑着,向着所有的方向,向着走过未走过的无数条路,奔跑起来……要去寻找她……

来到小巷外的世界,竟恍若隔世。在这里度过的一段并不漫长的时光,仿佛变得久远了。我又回到了那个工地,想要去找佩里他们,却找不到。后来找到个别狗去问,都说他们已经搬走了。我又问起龅牙,但他们说,很久没有见到龅牙,他的手下也都一哄而散,不知是什么缘故。我虽然有各种猜想,却不愿更深入地想下去。我原以为回到了这里就能回到过去,可是却发现一切都改变了,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敌人。

十四

我又开始了流浪,依靠这附近的资源,轻车熟路的,日子倒也过得去。几天以后,老妇人家的一只混血狗找到我,要我一起去救爱玛。

“我们找到了她被关的那个收容所。”他说,“现在我们这里有五条狗,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听到爱玛,我坚定地点点头。

来到收容所的门口,我们蹲伏在一起,最后一次确定了计划。其余的狗先在外面吸引人的注意,然后我偷偷溜进去打探情况。事情的进展很顺利,这个收容所开放给人参观选狗,有些人也带着狗进去,大概是想看看两条狗是否能和睦相处吧。我偷偷溜进一条走道,假装是别人养的宠物什么的,终于成功地混了进去。

道路的尽头,我看到一排排的笼子。笼子里关着各种狗。这里的笼子都是用同一种门栓,这种门栓可以在外面拨开。在转角处,有一扇门向内侧打开,我躲在门边,朝外张望,刚好看见了爱玛的笼子,只见她有些忧郁地站在笼子边上,望着外面的世界。脸上也许还有泪痕。  

我刚想上去和她说话,却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我缩起身子,看见一个女人从后面走进来,朝爱玛的笼子走去,而且满怀兴致地打量她。情况一下子发展得超出了预定计划,我不知所措,蹲在原地,不知道是要就此回去通知同伴,还是要向那个女人宣示主权。

对,宣示主权!我得多久才明白这一点!我爱着爱玛!这是我最终发现的事情。我早就应该那样做。可爱玛并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我这样做。我之前什么都不明白,也什么都没让她明白,或许已经太迟了。但如果我暴露了,那就完了。想起外面的同伴,我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一点,只是密切注视着爱玛和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看见爱玛,走过去逗了逗她。爱玛表现得很理智。只见那女人转身喊了一声,一个小女孩从过道上跑了过来,她应该就是那女人的女儿。她看到了我,却什么也没说,我想她知道我躲在这里不想让人发现吧。有时,不同物种之间就会有这种心灵相通。可是我又怎么告诉她,她主宰着爱玛的未来呢?

小女孩走近那女人的身边,她的母亲指引着她去逗爱玛。爱玛看见她之后表现得活泼了一点。我知道,爱玛喜欢小孩子。可是站在一旁的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我很想过去暗示一下爱玛,不要表现得那么激动,否则我将再也看不到她了。

可是,另外有一种思绪牢牢吸引着我。也许我就应该这样看着她,看着她走向一个新家庭,走向自己的幸福。被人收养总强过和我在一起当一只流浪狗。天啊,这两种思绪在我心中交战!当我再次回过神,爱玛已经和她们稍微熟悉了,也变得欢快了一些。只见她兴致勃勃地回应着那小女孩“站起”、“坐下”的口令,显得异常聪明。笼子外的我已经无法去欣赏这一幕温馨画面了。

那女人带着小女孩顺着那条过道走了,我知道她们还会回来,我也知道她们把她带走,一直牵到我所到不了的地方。当她们回来时,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睛。一个工作人员陪同她们一道来,打开了爱玛的笼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样被带走了。当她经过我前面时,我盯着她的眼睛,有一秒的时间,我觉得她的眼睛也在回盯着我,那眼神好像是对我说“再见”。 


不,爱玛可能没看见我。这么想着,心里有点慌。我忍不住从藏身之地跑出来,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

十五

当我回头时,耳边响起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你是想问究竟她有没有发现你在望她对吗?”

我一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它传自一个笼子的深处。在阴影里蹲伏着一个巨大的身影,当它走到光线下时,我顿时惊呆了。

­——原来是龅牙。

眼前的龅牙似乎有些落魄,毛发散乱,脸上的皱褶似乎更多了。脖子上空空如也,原先那条制作精良的带子和吊牌也都不知所踪。

“她早就发现你了。”他说,“她肯定闻得到你的味道。她一直在等你走出来。”

“你撒谎!”我忍不住大声说。

“连我都闻出来了。”龅牙冷笑一声,“她怎么可能闻不到?”

“那她为什么不叫我?”

“那是她害怕你暴露。”龅牙说。

真的是这样吗,爱玛?我问着自己记忆里爱玛的影子,却没有回答。

“我刚才一直盯着你,你却根本没看我一眼。”龅牙低沉地说。

“那是因为我绝不会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龅牙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换上凄苦的表情。

“我听有的狗说了你们的事。你们为了救那只母狗卖命,为什么做这种危险的蠢事?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

“也许是为了和你见面吧。”我淡淡地说道,“爱玛爱我们,照顾我们,不惜牺牲自己让我们逃跑。龅牙,你呢?你曾经爱过什么吗?”

“自从我被关在这里,从前的手下没有一个来救我。”龅牙喃喃地说,“我要去爱他们吗?但我不是也管辖过他们吗?我不是把地盘和战利品都分给了他们吗?那帮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开口刚想说什么,只听龅牙话音一转,却变成了“快躲”!我立刻朝门背后藏去。前方走廊上,走来了一个身材高大,面貌凶恶的男人,甚至看上去,和龅牙还有点像呢。他走过一个个笼子,怀着阴沉的目光打量着笼子里的狗,不时在某个笼子前停下脚步。我突然听到重重的喘气声。原来是龅牙,起初它一直呆在笼子的最深处,这时却兴奋地跑出来,一面扒拉着笼子,不停摇着尾巴。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龅牙,跟我以前认识的龅牙都不一样,那时的他是那么骄傲,那么不可一世。而现在却这样的捉急,这样放下身段去献媚。但,这应该不只是遇见了参观者。因为从我刚才所见,好几个参观者都走过他的笼子,却没见他有任何反应。忽然我明白了:这个人就是龅牙原先的主人。

然后,我看见龅牙急切地贴在笼子上,大声地叫着,那个人却无动于衷,漠然地经过了他的笼子,任凭他怎样吼叫都视而不见。我终于悲哀地发现,龅牙的主人已经认不出他来,或许是因为他的狗带和名牌都丢失了,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那个人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着陌生的狗一样,丝毫没有半点垂怜。他在周围巡了一圈,便走了。当他走的时候,龅牙闹腾得更厉害了,不停地撞笼子,叫声几乎是哀求。可是这个人到底还是没有注意到他,倒是管理的工作人员看见了,用脚踹了一下笼子的门。

那个人走了,龅牙目送他的背影,那目光几乎是绝望的。他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趴在笼子底部。

一切都安静下来,虽然有别的狗在吵闹,我却觉得,有一种安静,降临在我和龅牙之间。

“你现在终于看到了……”他气若游丝地说。

我静静地不说话,我也品尝过这滋味,我了解龅牙心中的痛苦,每只有过主人的狗都会感受到的痛苦。

接下来我走过去,抬起后腿,用鼻子顶起了笼子上的插闩。

门开了,龅牙一脸惊讶,他并未第一时间走出来,而是瞪大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救我?”他问。

“因为你刚才那声‘快躲’。”我说,“龅牙,就凭你刚才这句话,我愿意救你。虽然你曾经追捕过我,但都可以既往不咎了。你现在赶紧和我一起逃出去吧。”

只见龅牙眼里涌出了一点光彩。他点了点头,跳出笼子,回头朝我望了一眼。

“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我会记得你的!”

说毕,他便飞也似地跑了起来。我在后面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见他一路狂奔过走廊,激起一群狗的狂吠,惊动了很多人,建筑物的大门边也传来骚乱的声音。我想趁乱逃出去,正在思索这事,忽然前便眼前一黑,似乎被什么蒙住了,很快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六

再度醒来,周围还是一样,一堆的笼子密密麻麻排列,关着大小不同种类各异的狗,这些狗发出的声音整天在耳边回荡着。我趴在角落,正在学会慢慢接受一个事实——我和这里的狗一样,都需要在3个月之内被领养,否则就要去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曾经有同伴向我提过收容所,但我这是第一次感受过它的恐怖。

龅牙已经走得没影了,不过他肯定能把我的消息告诉外面的同伴,看来他们不打算再派人进来救我了。

我整天安静地呆在笼子里,不叫也不闹,只是偶尔趴下来睡个觉。

爱玛离开了,龅牙也走了,外面的那些狗很快就会忘了我。我现在,是真正的形单影只了。

也许生命就这样结束倒好,有时也会这么想,但我仍然宁愿活着,似乎内心有一个空洞,怎么都填不满。为了喂饱那个洞,我就那么想着要活下去。

在我开始消瘦后的第七天,我遇到了阿亮。

见面的第一天,他戴了顶棒球帽,把脸凑到我的笼子更前,问旁边的人:“这只狗是不是生病了?”

那个人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话

看见他来,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从奄奄一息中站了起来,凑到门前,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只见他一阵惊喜,然后关切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的额头。

三天过去了,我没有见到他。而我昏昏沉沉,已经到了连对外面世界的最基本的感应都要失去的地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只狗已经病了很多天了吗?”

对方回了一句什么,态度似乎对我漠不关心。

“已经几个月过去没人领养了?就算迟早都是死,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病成这样啊。”那个声音说。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空白,我的心竟奇异地提起来了。忽然,我听见那个声音说:

“那我领养它吧!”

我猜那天走的时候,周围肯定有许多羡慕的目光。可是我那时正在发烧,昏昏沉沉的,对四周的一切都失去了基本的感应能力。我只感觉到一双手,抱起我,非常小心地移动着,那只手的触感深深地烙在了我心里。

后来我才知道,阿亮带着我从收容所直接去了医院,然后把我寄放在那里,等我病好之后,再把我带回家。

阿亮是一个高高的大男孩,喜爱运动,也喜欢狗。他原先养过一只狗,后来被偷走了。因此他经常去收容所。他父母本来也不支持他再养狗,但阿亮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们。

在宠物医院,他们给我洗了澡,因此我回家的时候,又恢复了油光水滑的模样,两只耳朵尖耸着,格外神气。阿亮说:“边境牧羊犬是狗类中最聪明的,我就叫它小智吧。”于是,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小智。

小柯和小智,都是我珍视的名字,至于我那位可敬主人给我起的“毛毛十二”,也许只是个代号吧。

阿亮待我很好,喂我吃很好的狗粮,他自己还会给狗做饭。原先我是住在第一只狗的房子里,用他的饭盆。可是后来那大小尺码与我不合。他们就重新给我买了一套。而且,他们也给我定做了一条带子,系在脖子上,下面吊着名牌,就像从前的龅牙一样。

阿亮也知道怎样训练狗。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和我散步。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会带我去市中心的草原玩飞盘。这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原来小华教我的时候我就做得很好,现在我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一身绝技,博得周围人阵阵喝彩。阿亮似乎也很骄傲,而我也因为给主人带来关注而感到高兴与自豪。

想必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苦尽甘来了,遇到阿亮,是我人生的一大幸运。太幸运了,否则,我就要孤零零地死在那个阴森的收容所了。这一点也是我反复想到的,如今的生活,如今的主人,是我需要用尽一生来守护的。

十七

一天夜里,阿亮带我去一个派对回来。我们玩得久了一点,所以回家时夜有点深。阿亮带我抄近道走。路过一条暗巷,我忽然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我伸长脖子,极力地呼吸着夜晚陌生的空气,朝前方的黑暗走去。

走近了,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

“求求你,我真的没有钱了。……”

我的耳朵竖起来了,心也狂跳起来,回忆如同螺旋般接踵而至。这个声音,是小华的声音!

我四处张望,然后看到那窄得仿佛只有一条缝的偏僻巷子里,阴森地悬着一盏路灯,有一个人正把一个很小的身影堵到墙边,在对他说什么。说时迟那时快,我费力挣脱阿亮牵着我的绳子,向前跑去,一面大声地吼叫起来。阿亮跟在后面跑着,叫着我的名字,但我跑得很快,一下就让他跟丢了。

而那个人,也许是没想到这样的深的巷子里还有人。他抬起头来,两眼瞪向我。我突然发觉他的面孔似曾相识:这样的块头,这样的凶神恶煞,正是那天龅牙的主人!

而如今,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抵着小华的下巴。

我一看见就连忙汪汪地吼起来,一面去咬他的裤脚。他一把推开小华,面向我,手里还拿着那把刀子。

“我说是什么,原来是只蠢狗!”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毫无惧色地继续朝他吼叫。

“小柯,你是小柯吗?”小华刚刚从惊慌中回过神,惊讶地望着我。

我抬起前腿,用一种旧日的动作朝向他,然后又叫了一声,眼里充满感情。

“哼,你这狗是马戏团里的吧!”那个大块头的男人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抬起前腿,一下子踢了我一脚,我被踢到一边,痛得叫了一声。小华叫着我的名字,奔向我,却被那人用刀重新逼到墙角。

我忍痛站起来,身体已经有点站立不稳,但仍然叫着。

突然,耳旁传来一阵更加雄浑的叫声,还有那熟悉的味道。不用看,我就知道是龅牙。自从离开收容所之后我就没有再看到过他,原来他就在这一带流浪,或者也找到了其他主人?可是,今天晚上他出现在这里,却使得眼前的情形变得更复杂难解。他原来恨我,但后来我救了他的命。我不知道他会帮哪一边。看来,墙边的那个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原来是大闯,长久不见,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大闯?”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那天在收容所我并没听到他提过这个名字,看来在这样一个夜晚的情急关头,这个人终于记起了自己曾经遗弃过的这只狗。

“过去扔了你,那是实在没有办法,你太凶太能惹事了。但是今天,正用得着你,快来,帮我咬死这家伙!”

我看着龅牙,灯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褶。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惶恐的表情,好像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大闯,快,去咬这东西!”那人继续发号施令。

我看见龅牙悲哀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亮光,然后仰天高叫一声,朝我扑来。顿时,我俩扑咬成一团。我听见他的旧主人在旁边喊:“快,咬它的脖子!”

龅牙的力气显然占了上风,而我只能到处躲避他的牙齿,渐渐地,我感到自己支撑不住了。转眼看着小华,只见他满脸揪心的焦急,看着我。我和龅牙发出了极大的声响,惊动了附近的居民。我看到不远处的楼房亮起了灯。

“快逃!快逃!”我在百忙之中从龅牙的牙缝中间逃脱,朝他大喊。

小华像是终于听明白我的话似地,连滚带爬想逃跑,却又被那个大块头堵到墙边。

“你乖乖地站在这里别跑!”他说。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哨响,抬头一看,原来是阿亮来了,而且还叫来了几个警察模样的人。他们正朝这里跑来,其中一个人喊了一句什么。

那人见状,立刻拉着小华的胳膊,用刀子抵住他。只见他向赶来的人高声说了句什么,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用紧张的目光看着他俩。我看到了小华恐怖而痛苦的脸,他被挟持着,在慢慢地挪动着。忽然,瞧准一个空挡,我从龅牙的缠斗中挣脱,奔过去,狠狠地去咬那人的脚。那人不断地抬起脚,边叫着龅牙的名字。龅牙飞奔过来,但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忽然蹲在那里不动了,眼神充满恐惧,却又不知在恐惧什么。而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我的牙齿已经深深地咬住了他的腿,血流如注。他高叫了一声,一脚狠狠地踢开我,而我不依不饶地继续冲过去咬。那人又叫了一声,龅牙直接冲向我,把我推开。那人又是一脚,这次是踢向龅牙。龅牙发出一声哀嚎,我再次冲了上去,朝那条腿张嘴——

突然,我感到有一把冰冷的东西插进了身体,全身的肌肉都涣散开来。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变得轻飘飘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华带我出去玩,我就是追着这样的气球,然后看它漏光气掉在地上……

再次清醒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我听见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龅牙的叫声,充满了悲伤。我知道他在悲伤什么,有人带走了他的主人,那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恨龅牙。第一次,他没有听主人的话,而这时却又为此感到悔恨。即使主人做了过分的事,他毕竟还是他的狗!即使到生命尽头,我还是理解他。

我和龅牙的恩恩怨怨,即将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划下句点。

我感到身体的一个角落发闷地痛。小华蹲在我的身边痛哭,阿亮也在掉眼泪,我躺在阿亮的腿上,用虚弱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人。

他们两个,都是我所深爱的。对于狗来说,主人便是他们的一生。我这一生有他们的陪伴,已经无怨无悔。我想让他们知道,想让他们记得,但是我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小柯和小智,这两个名字,也将要被我带走了。

我感觉到他们俩,还在不断地叫着这两个名字……

我所有的意识都已停止,恍惚中觉得自己正不断向上飘去……

也许这里需要有泪水,而我却感觉自己是甜蜜的。

能够遇上主人,被真正当做一只狗来对待。

还有什么样的一生能比这样更值得地度过呢?

一只拥有过两个名字的狗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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