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太阳直射点停泊在北半球的时令,嘉兴的夜似乎也比其他地区来的早一些。我猜可能是月河的缘故,想让这份冷月清夜温存的更久徐些。
嘉兴水弯曲抱城如月,月河能够满足所有人对于江南人的幻想。古桥相连,水月相映,巷里互接,白墙黑瓦。高楼上的朱檐淅沥了昨夜的小雨,行走在江南弱弱的雨巷,清冷无声,梦里的江南云烟就这样直楞楞的摆在眼前。所有我们不曾相遇的旧时光,好似都藏在小桥流水间摇动的橹声里,藏在了粉墙瓦黛上的斑驳树影里。
一旦入夜了,月河便半今半古,在两个永远不可能交集的时光里交替着。霓虹灯、红灯笼相映成辉,桥头边停留的银辉沈默不语,把白墙照着亮彻彻的。可能是孤寂清冷久了,想要几分热闹,小街两侧的酒吧里溢出的小调,热闹但并不嘈杂,我想也足够能陪它过好夜啦。
特艳慕有湖有江的城市,因它会涌现出了更多的灵性更多都可能性。就如同这嘉兴城里的南湖,夏能赏湖、冬能观雪。还能伴着红船、烟雨楼、湖心岛这样的故土旧址。昔人笔下的轻烟拂渚,微风欲来般的山水风光,时至今日依然能够成功兑现。更为珍贵着迷的是这方圆几十里的南湖里,宛若被天赐般,出产着天下独有的无角菱。配对着肉嫩肥美的鳗鱼放进锅里烹煮,适才担得起这份天赐。
所以这样一个庄重的食材,还是选着焖制吧。毕竟是唯一一个用心控火的动作。一个灶,一把火,一口锅。将锅中添满温水与调料,一点一滴的将食材滑入进锅里。耗上几许功夫,灶火熏烘着铁锅,汤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徐徐变浓。表层不时地冒出一个接一个气泡,在每一个气泡地起灭中,都氤氲着汁香,勾引着食客们的肠胃不知所措。焖,拆来来看,火是媒介,闷是手段,更是一颗被紧锁的赤子之心。拼凑在一堆便汇成了一道长流细水,在小火烹熨间,向人间传递着烟火独有的绝味。
无论是菱角还是河鳗,在冉冉的焖制中,都笼上了一层稀薄的汁膜。拿筷子拎起来一块,能身上的薄膜会在底部凝结一线,淌下那一珠一珠稠密的鲜汁。最好,趁着还没有动嘴,先尝试一下菱角。菱角里,包含着淀粉,嚼着嚼着会有一股香糯味。还有一种味道,属于这特定的地方与特殊的时令。满嘴在甜腻汁水的护送下,将整个南湖的清甜味全部保存在了这个后夏。随着嘴里嚼过的南湖菱一个一个的叠加,那记忆就愈能刻下属于此时此地的瞬间。轻细的拨弄着这汤波里的河鳗,能清晰的分辨出鱼肉上的纹路。无需咀嚼肌的费力工作,每一块的河鳗几乎在触碰上下两颌的刹时,一经达成了分解。那肉纹里吸附着的醇甜,被这份嫩美缓冲的没有想象中太甚腻嘴,依旧甜美如初。
说罢了甜,便谈谈臭吧。在中国饮食史里,臭味向来是不受欢迎。但江南却成为了一朵奇葩。在食谱里屈指可数的臭豆腐、臭鳜鱼、蒸双臭无一例外的都诞生于这片土地。因为他们深知臭与香永远不是一个矛盾的命题。因怕臭,而不敢品尝的人,不在少数,从内心抗拒到尝一口试试,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可入嘴之后的惊喜与想象千差万别,让臭和香强烈反差集中在一个食物上才能最大程度的点燃人的味蕾。
蒸双臭,把江南的水带进了蒸锅里。把清晨刚磨好的豆腐摆在圆盘底里,铺上霉苋菜梗与小米椒,撒上几勺细盐与色拉油,遮上盖便够了。只需盯着蒸锅看着云云的蒸汽等待着时间的魔力挥发就够了。
同样是豆腐,但是它比臭豆腐,更纯粹,更本质。豆腐所有的水分都被锁在了气孔里,那蒸汽蒸腾挥发出的臭与辣,就顺时融进了这无数个气孔里的水珠里,以至于它体内溢出的臭味远胜于其他同类。同样是臭的豆腐,在嘴里开出花却是截然不同的,蒸双臭的豆腐,入口即化,保持了豆腐质的纯嫩。牙齿轻轻一碰,皮儿破,一点儿臭味都吃不出来,满嘴都是浓醇的香。水汽包裹着豆腐在嘴里直打转,不时在夹起几根苋菜梗,就着米饭,吧啦几口便能将碗清个干净。
粽子,在这片江南沃土上没有被时间紧缩在初夏来往的五月,反而毫无顾忌的恣意生长着。时过境迁,那黛绿的新梢叶儿都蔓延到了全国。你看吧,即便是千里以外的蜀都,都能寻得好几家嘉兴牌匾的粽子。
而在嘉兴本地,五芳斋的店子开遍了大街小巷。倘若没有起风,路过一家烹棕的店家,嗅觉能清晰地在热浪滚滚中挑辨出那抹最切的温润清香。特别是五芳斋的总店,那拿放粽子前的桌台被白烟盖了个透彻。蒸好的粽子被侵在热水里,免得凉了让人落了嘴舌。
粽子种类太多了,大致就分为甜棕与咸棕吧。我不大喜欢甜食,但在粽子这一块,向来是不挑剔的,觉得在糯米的衬托下,那怎么甜也没那么腻嘴了。贩卖的大妈显得特别的热情,从热水里捞起了好几个,那白线下的叶片里还沾着几抹沸水的痕迹,还止不住的透着仙气。却分毫阻止不了大妈贴满皱纹老茧的一层一层的拨开它的衣裳。甜粽剥落在白瓷碟里,莹白的糯米浸染了粽叶的绿,银白银白的,在灯光下那光彩更入目了许多。有豆沙的地方把米给侵染成了梅红色,红亮亮的。而咸粽刚剥开墨绿色的若叶,还未看清它细嫩的皮肤,那酱香醇厚夹杂在上下两层粽叶的米香叶香里,积攒了几时的唾液起首的分泌起来。虽不如甜粽般光滑剔透,但那米上披裹着的红棕色彩光,也不失为激起食欲的手段。
待那尚好的粽子端上桌,仔细的揣摩一下,那头是圆锥锥的,特别的尖特别的细。而另一头却很平整,近乎平角的线条。蜜汁有一股俏皮可爱的错觉。最表层的糯米,那黏人脾性被青粽叶给磨平了干净,光透透,诱惑着人儿去触碰去保留。我喜欢从圆锥那头吃起走,先是那圆光光的体表贴着唇牙口齿间的缝隙,向着口里掀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重要的是,那圆锥一端远离了馅料的陶染,与身俱来的米香被叶片紧紧地锁在了这一头。万分珍惜那一抹尖头蕴藏的本味,用最径直的方式撬开了抉剔的胃口。还来不及来铭刻此刻的滋味,随后入嘴的甜香或是酱香便接踵而至,糯而不糊,肥而不腻,香糯的口味第一刻便传感遍了神经。饭至半瑕,对半夹开粽子,那一朵或是一粒的豆沙、蛋黄露出了半浅不深的印记,着实让人惊喜。要不了几时,瓷碗上便仅仅残留下了一朵糊斑,证明它们曾经来过。
一晃几年过去了,突然怀念起奶奶包过的,横贯童年的粽子,嘉兴的粽子虽好,却少了一叶一线里人情世故。祖辈们那些或温暖、或真挚、或浓烈的表达,现在回想起来,都被包裹在粽子里,吸附在一颗颗米粒上,最后用血浓于水的羁绊给粽子将粽子包裹上。身处异乡客地,眼前,没有端午年节时的团聚气氛,没有了承载情愫的旧乡古棕,难免让人怀念起旧时光的年节家聚。
所以,我也该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