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碧莲是1959年出生的，爸爸给起的名字，平素温柔顺从的妈妈有些疑议，嘀嘀咕咕地说是不是有点显得太旧式了？被脾气暴躁的爸爸一顿数落：“你也是受过教育的，杨万里咏西湖的名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没听说过吗？宋诗有过时的时候吗？”妈妈不说什么了，除了脾气不好，爸爸还是中文系的古典文学教授，她当初嫁给他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的貌，而是他的才，她其实是从心里服他的。

但碧莲的名字在上小学、中学时的六、七十年代还是有点问题，跟叫志红、建军的同学们的名字写在一起时，显得不合时宜，于是初一的时候她就跟家里大闹了一场，其实主要是跟爸爸大闹了一场，逼得他同意把名字改成了同音不同字的“必联”，尽管有点不伦不类，总觉得舒服点了。但到了八十年代，满世界的女孩子喜欢琼瑶的书，她也在一段时间内挺喜欢，于是发现以前的名字其实不错，就又改了回来，仍然叫“碧莲”，并且准备一直就叫这名字了。

碧莲是个有点孤僻的孩子，跟别的孩子相处有点困难，父母也没太注意，那时候的父母不像现在的这么关注孩子，一是忙，忙了工作忙家务，没那么多精力，二是一般都好几个孩子，不能把注意力都给一个。不过她倒是也没太困扰，因为她从差不多十岁就有了个哥们儿，虽然并不是常常来陪她，但心里觉得有了个仗着的。需要说明的是，她那哥们儿只有她才看得着、听得见，聪明绝伦、勇猛无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穿越时空智慧无边。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碧莲自己能看«西游记»并对故事很熟悉后不久。她正在午睡，好像是在大海里，坐在一个枯松编成的筏子上，撑篙的是个小矮个儿，一身金毛，回头一望，目光如电，碧莲大叫：“是你啊孙悟空！”那神猴眉头一皱：“谁是孙悟空？俺是美猴王！”她问：“你怎么不在花果山呆着啊？”美猴王说：“正待要去拜仙求道！”碧莲想起来了，这是在第一回里，美猴王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学了一身本事，弄了个长生不老之身后回了花果山。这时候一个浪打来，筏子颠簸，碧莲不会游泳，吓得大喊，就醒了，两手还紧紧握着，伸开来，赫然有一针枯松。

神猴第二次来是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她被一个班里的男生“欺负”，因为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布衬衫和一条白底小粉花的人造棉裙子，在那个时代算是很时髦漂亮了，他反复、大声地骂她“臭美臭美，一个鼻子俩嘴！”，当时就把她骂哭了，回到家后，写作业的时候想起来又滴下泪来。多年之后，在碧莲恋爱的时候，男朋友告诉她，小学时男生骂女生实际是一种爱慕的表现，听得她恍然大悟，随即又气起来，觉得那时候要是有人告诉她就好了，省得白生了好多气、伤了好多心。但其实那是不可能的，谁会跟她说这些呢？就是真说了她能懂吗？不过倒还是真有一个跟她说了别的话，就在她往作文本上滴泪的时候，突然就听见有个声音说：“俺替你打这厮一棍去！”碧莲吓得眼泪都回去了，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书架顶上坐着拿金箍棒的神猴，正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吃一个仙桃。碧莲笑了：“美猴王，你学成本事了？”神猴道：“俺现在是齐天大圣，玉帝老儿把俺惹火了，俺正准备去砸了他的天庭呢！听说有人欺负你，待俺先去收拾了那黄口小儿再说！”碧莲想了想挥挥手说：“算了，饶过他吧！”

神猴第三次来的时候，穿着虎皮裙，头上有金箍，看来已经是保护师傅上路的孙悟空了。碧莲求他做她的哥们儿，他耸了耸眉问：“哥们儿能干什么？”碧莲说：“能护着我！”他问：“如何护？”碧莲一时语塞，心想反正不能让他动武，那金箍棒太可怕，碰上伤、打了亡，就说：“逗我笑、陪我哭......” 还没说完他急了：“都！把俺老孙当小丑？”一阵风没了影子，碧莲有点不好意思。过一会儿他又一个跟斗云回来了：“好好，便如此！想俺老孙也是个会安慰人的，一路取经去西天没少安慰师傅。”碧莲乐了。不过不是她想让他来他就会来，自由自在的神猴来无影去无踪，有时盼他来不来，有时却不期而至。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碧莲遇到一个特别不喜欢她的女班主任老师，脸上长着一对凶巴巴的眼睛和一颗有几根黑毛的大痦子，就是看她不顺眼，上课时举手也不叫她回答，事事挑刺，还冤枉她把班里的刊物拿回家没还回来，她心里憋屈又不敢申辩，哭哭啼啼地跟父母说，没想到他们听后哈哈一笑就完了。碧莲心想，要是这时候孙悟空来了就好了，让他吓唬吓唬那坏老师去，起码别让她冤枉我！可越盼着神猴来越没影子，碧莲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找到班主任，勇敢地盯着她那双凶眼，说明自己没有拿刊物，是被冤枉了！虽然碧莲其实怕得心砰砰跳，还是撑着和她对视着，最后她终于垂下目光，说：“可能是我弄错了。”碧莲出了办公室后冲到一个墙角哭了一鼻子，是高兴，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为自己辩护。这时身后有说话声：“刚才那勇敢劲倒像俺的妹子，现在怎又哭唧唧的？”，碧莲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她收住泪，回头一看，孙悟空做个鬼脸，化一阵烟不见了。

（二）

孙悟空又来的时候，碧莲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正站在火辣的太阳下发呆，她丢了自行车钥匙，爸爸大怒，让她出去找。现在的孩子很难理解丢了自行车钥匙有什么了不起？但那时候，在碧莲中学时代，那就是一件特大的事，可能跟现在丢了汽车钥匙差不多严重。碧莲已经在家附近的大路、小路上来回走了好几遍，徒劳地找着，汗在脸上流，头有点晕，钥匙却根本没个影子。这时候，好像一片云彩正遮在了碧莲头上，她抬头谢那云，看见的是神猴哥哥，飞在她头顶上，带来一小片凉爽。看见孙悟空嘴角边有一抹胡子样的黑，她被逗笑了：“你抹了锅灰了？”他挑了挑眉：“寺院坏和尚放了大火，俺刚刚拿避火罩护师傅哩，不期那黑风山的熊罴怪趁机偷了师傅的袈裟，俺正待要去抢回来。”碧莲就知道这是在第十六、十七回里。她抹了一把汗，苦着脸抱怨爸爸狠心，让细皮嫩肉的女儿在毒太阳下面找钥匙。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往下一扫，笑了：“找吧，俺去也！”碧莲急得大喊：“告诉我在哪里！”但神猴一个筋斗云已经十万八千里之外了。她只好又弯腰低头，认真地进行第十几遍的寻找，突然在就离家门口几步远的小柏树丛里一张大白兔糖纸下面，看见了那枚珍贵的自行车钥匙，真奇怪，怎么刚才找了那么多遍都没看到呢？

碧莲刚上高二的时候，有一天打开铅笔盒的时候看见一张叠成小块的纸，打开一看，脸立刻烧成了红炭，上面写着：“我非常喜欢你，希望能跟你做朋友。要是你知道我是谁，并且愿意的话，今天晚上7点在桃林见一下行吗？如果不愿意，就把纸条烧了吧。”尽管只写了几句话，也没什么特肉麻的词，但还是很确定的情书。那时是七十年代后半期，中学里的这种事还很少，还有点禁忌的意思，她也还没有喜欢上周围的哪个同学，所以有那么点被冒犯的感觉。

那天放学前接下来的时间里，碧莲想了又想该怎么办。不知是谁写的没法退，留着也肯定不行，想扔怕别人去捡，想拿回家扔怕别人已经看见她别扭的样子了。一直到下午第二节班会课还没想好，眼看快放学了，她猛然间下了决心，在班主任正慷慨激昂地对他们进行道德训诫的时候，走到讲台前，把纸条交给了老师又低头回了座位。老师愣了，停住话，看了一下纸条，又在半分钟的沉默时间里，用严厉的目光把全班每个同学都打量了一番，搞得大家不知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老师甚至没找碧莲谈，可能觉得难处理。但碧莲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上，是什么也搞不清，是错了吗？没人可问，没人可说，真郁闷啊！

这次又是在梦里见到神猴的，不是一副神气样子，是被压在五行山下，只露出头和手，鬓边长了草。碧莲替他拔了草，问他：“要是有一个没办法知道应该怎么做的事情怎办呢？”瘦得似乎只剩一对火眼金睛的神猴苦笑一下：“就只能等。”说着的时候远处有人声，孙大圣激动地叫道：“俺师父救我来了，俺可以出去啦！”

很多年之后，碧莲中学同学聚会，一个男生跟她说，当年的纸条是他写的，她把纸条交给老师狠狠地打击了他，其实她要是再稍微晚一点交，他是准备那天下课后去悄悄跟她道歉并收回纸条的。那同学是笑谈过往，碧莲听了却是笑不出来，也不知说什么好，对不起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瞎开两句玩笑拉倒。

碧莲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堕入情网，心上人是个会唱歌的小白脸才子，比她高两届，已经快毕业了。是在学校的一次联欢会上认识他的，她做为服务人员，负责提醒下一个该上节目的人做好准备。到该他上场时，他抱着吉他，长发遮住小半个脸，浓睫毛下的眼睛里似乎有点忧郁的神色。他看碧莲的时候，她的脸突然红了，节目单子都从手里滑到地上去了，心里乱得象茅草窝。他在台上弹着吉他唱的时候她在侧幕目不转睛，心里说：这就是骑白马来的人吧？！

之后的一切就如天下恋人经历的差不多：各种湖边月下的约会、热烈得烫手的诗、拥抱、亲吻、海誓山盟。碧莲神魂颠倒，功课成绩几乎门门得了良或更差。到他已经毕业离校的时候，有一天碧莲去图书馆借书，一个同年级不同系的女生叫住她，问她男朋友的名字，她说了，那同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告诉她了：“他好像也在跟我一个老乡谈恋爱。”碧莲说可能是同名，她说：“那你有照片吗？”碧莲拿出他们俩在北海的合影，那同学只一瞥就马上说：“就是他。”她慢慢走回宿舍，缩进被子里，躺了很长时间没动，脑子里象越搅越稠的麻酱，怎么也想不清楚似的，其实就是怎么也接受不了。后来证实那小白脸才子不但脚踩两只船，甚至是脚踩三只船，被她们识破后销声匿迹不知跑哪里去了。

那一阵，碧莲常常发呆，好在正赶上暑假，白天父母不在的时候，她经常把音乐声开得挺大，从音乐里听出无限的哀愁。父母带她和弟弟一起去海边度了几天假，她一天天地坐在沙滩上看着大海，好像要从海里看出什么答案。在海边时孙悟空又来了，也是一脸的愁，倒把碧莲惹得笑出来，她已经快忘了笑是什么感觉了。她说：“神猴哥哥，闹半天你也会发愁啊？以为你不知愁滋味呢！”孙悟空说：“俺怎么就不知愁滋味？刚刚替师傅打死了三次装假的白骨精，反而被师傅怪罪，把俺赶回了花果山，路过这里，看见你也在此发愁。”碧莲叹声气说：“我要是有你那火眼金睛就好了，就能识出人的真假了！”孙悟空从耳中掣出缩成小针的金箍棒，迎风一抖碗来粗细：“你也遇到会变化的妖怪了？待俺老孙替你收拾他！”碧莲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不用劳动神猴哥哥了，他会受到老天惩罚的！”

（三）

碧莲嫁的丈夫是个很一般的人，既不英俊，也没什么才，但人很老实，顾家，对她非常好，每每听到女友们抱怨自己男友或丈夫怎么怎么不好，她就觉得自己特有福气。

碧莲30岁生日是抱着一岁的女儿过的，被丈夫搂着，抱着小宝贝，吃着蛋糕，碧莲想起自己19岁时的伤痛觉得有点可笑，那家伙不过是一个装蒜的小骗子而已，真不值得一提！正跟红孩儿大战的孙悟空来的时候，她竟让他离远点，别让那野红孩儿把她女儿伤着了，神猴有点生气，一个筋斗云没了影，之后很久没再来。

幸福得放光的碧莲想，也许她这辈子从此顺了，就等着万事皆备、唯缺一死的老年到来就行了。

女儿12岁的时候，有一次学校春游组织去游乐场，玩大转飞轮的时候，一个同学口袋里的东西飞出来砸在女儿左眼上，碧莲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她，她女儿的眼睛不一定能保住了，她一下子就冷汗如雨地瘫在了地上。碧莲和丈夫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带着女儿跑遍了北京所有大医院，想尽了一切能保住视力的办法，但都告失败，最后还是摘除了眼球。

碧莲在这一年中成了个大胖子，因为太痛苦，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能感到一点快乐，她一天中只要是呆着的时候总是在吃。她还变得非常焦躁，以前是性子挺慢的人，现在变得特急，不能忍耐磨蹭和等待，有一点岔子就发火，一发火就容易失控，有时候她听着自己尖声叫喊也会吓一大跳，好像自己的皮囊被另外一个灵魂占领了似的。

相反女儿倒是很坚强，本来是娇滴滴的闺女，这次显出惊人的意志和乐观，坚强得令碧莲心痛无比，她倒希望女儿经常摔盆打碗发脾气，甚至希望女儿经常狠狠地打她，似乎这样就能分担一些女儿肉体和精神的双料痛苦，然而没有，女儿甚至在还抱着希望的日子里都没怎么哭过，她说医生嘱咐不让哭，对病眼不好。

女儿的眼球摘除后，碧莲经常在半夜的梦中醒来，梦中女儿那么可爱，咯咯笑着，忽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醒来的碧莲坐在黑暗里，痛苦得没办法的时候就去拿针把自己的手指扎出血，烟也是那时候抽上的。

有一天又是午夜梦回，一身冷汗的碧莲坐起来愣了一会儿，穿着睡衣悄悄来到阳台，坐在藤躺椅上，点上一支烟，望着惨白的月亮发呆。孙悟空悄然落在栏杆上时碧莲稍稍吃了一惊，太久没见这神猴哥哥了，有点陌生；他手里拿了把扇子，严肃地看着圆胖的碧莲，也有点不太认识了似的，碧莲从他的诧异神色里明白了自己的变化有多大，不是年龄，是性格和状态。碧莲问：“你这是去干啥呀？”孙悟空摆摆手中的扇子：“刚从铁扇公主那里借得芭蕉扇，要去把火焰山的火搧灭呢！”她看着手中的燃着的烟：“我心里也好像有座火焰山，日日夜夜地着啊着啊,烧我的五脏六腑呢！”孙悟空举起手中的扇子：“那俺可以给你搧灭。”说着，他微微挥动手中宝扇，碧莲就觉得一股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像清冽的泉水渗入心底，把那里一直烧灼着她的烈焰浇弱了不少。她从女儿眼睛出事后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前她不敢，怕一松懈就没有了跟女儿的厄运决斗的勇气，而现在，她让积蓄太久的眼泪奔涌而出，从半夜一直流到天亮，这期间孙悟空一直用能搧灭火焰山的芭蕉扇为她搧送清风，直到把烤焦了她内心的烈火搧灭，凉凉的细雨飘洒而下，她最后哭到疲倦得在躺椅上睡着了，醒来后觉得轻松了很多，一年以后，她恢复了苗条的身材。

多年之后，当她做为幸福的母亲出席女儿婚礼的时候，看着学业有成的女儿那身着婚纱的美丽模样，庆幸自己没有在女儿后来成长的那些年里一直焦灼，而是跟女儿一起乐呵呵地过来的。

（四）

女儿上大学后，碧莲觉得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围着女儿辛苦了那么多年，她也想搞点自己的业余爱好，比如她从小就喜欢画画，书法也喜欢，但一直没有机会认真学，轻松一点了，也想上个业余班什么的，也算是实现某种年轻时的梦想。于是真的报了个国画班，一画就有感觉，常被老师夸进步快，那些花鸟鱼虫，那些山野溪水，好像一直在那里等着她来画，等着她来叫醒。下班和周末的晚上，她做完家务后，泡上一杯香茶，然后铺开宣纸，调弄丹青，画画写字，好不快乐！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事，丈夫有了婚外恋。

在差不多一年之内碧莲都没有察觉，一来他的工作性质就是早出晚归，还经常出差，很多年都是如此，她根本没有注意；二来他实在是个老实疙瘩，好像心目中只有她们娘俩，对她也从没挑剔过。其实老公出轨的故事是办公室女同事的极大谈资，不过她们一般主要是说不在场人老公的事，吃着瓜子和西梅，唾沫四溅、兴致勃勃地讲一些听来和想象的细节，碧莲也跟着听得津津有味，那些跟零食与香茶一起进肚的艳事挺消遣的，听的时候跟着骂一骂、感叹一下，听完之后为自己的好福气自得一下，晚上回家给自己老公做饭都格外精细，三口之家在灯下围坐餐桌的融融之乐时，更是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又甜又软的奶油。

发现异样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碧莲那段时间身体不好在家休息。平时非常细心的丈夫有一天竟没带手机，在他奔回来取之前，来了一个电话，她一点没过心地接了，是一家餐厅，说很抱歉得给换一个小点的包间，实在调配不开了，好在他们就两个人，那小包间很精致漂亮，肯定让他们满意。在电话那边的服务员喋喋不休说的时候，碧莲觉得脑子有点乱，昨晚睡觉前丈夫皱着眉头说：“真讨厌！明天晚上又得加班，可能得9、10点钟才回得来，到时候你自己先吃饭。”不是加班吗？怎么变成两人去吃饭了？回来拿手机的丈夫在妻子尖锐的目光下辩解了几句后就放弃了，这也算是他老实本性的一种吧，其实也可以瞪着眼否认的。没审几句，他就承认自己有个小他十几岁的情人，已经好了快一年了，不过他可没准备抛弃她们娘俩！他嗫嗫嚅嚅地说着，她觉得蒙蒙的，感觉很奇怪，像是在梦里，这不是别人的事吗？怎么发生在她身上了？她突然起身，把做羞愧状的丈夫撇下，自己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长久地打量镜中的那个女人，看着她的白发和皱纹，看着她松弛的身体和不再明媚的眼睛。问题是出在这里吗？当一个女人青春不在、人老珠黄，不管有多少甜蜜的过往和恩情，不管有多么坚实的责任和义务，男人都是要出轨的是吗？或者像俗话说的：家花不如野花香？

接下来的一年多，碧莲整个掉进了肥皂剧情节般的状态里。她生气、哭、跟他吵，他解释、忏悔、保证。然后她发现他又跟小情人见面，又闹一场，他又指天画地保证一定不再继续。还有什么她气得砸东西啊、小情人威胁他要自杀啊、他夹在两人之间大呼生不如死啊等等。碧莲觉得自己越来越陌生，整个变成了一个怨妇，披头散发、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能沦落到这么可悲的地步，倒不是说有可能被丈夫抛弃，而是说那副面目可怜又可憎的形象，以前都是她在心里笑话别的女人的，这回轮到她成这样的了。

在又一次大吵之后，丈夫气呼呼出差去了，女儿也在学校没回来，碧莲跟单位说要在家赶写个报告，其实那报告早就写好了，她准备自己在家好好想想事。她早晨醒来后没起来，睁眼在床上躺到了快中午，阳光透过猩红的窗帘把屋里染成混沌的红色，那种不清爽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平躺着实在累了，她就换一种姿势，侧着蜷成一团，但不管怎么换姿势，不管躺多长时间，她的脑子都不能清晰地运转，更想不出什么。她躺到实在感到饿了才懒洋洋地起来，头不梳、脸不洗，穿件没型没款的袍子，到冰箱里找到一点剩面条，用微波炉转了转，倒了半杯温水，偎在客厅沙发上吃。刚吃了几口，听见有冷笑的声音，碧莲一惊，筷子停在空中，坐直了身体，随即看见了端坐在景观窗台上的孙悟空，她已经好多年都没见到他了。神猴手里把一根金箍棒忽大忽小地玩着，又发出一阵冷笑，把碧莲笑得有点恼：“你笑什么呀？我有那么可笑吗？”孙悟空说：“有啊，太可笑了，你成了一个邋遢的老太太了！”碧莲坐着的沙发旁边有两个有玻璃门的书柜，她朝书柜瞥一眼，自己在里面的影子真的俨然一个小老太太，还蓬头垢面的。她叹了口气：“唉！天天被别人气、跟别人闹，能不老吗？神猴哥哥，你这次是去灭谁啊？”孙悟空把金箍棒舞得呼呼带响：“灭几个蜘蛛精！竟然想色诱我师父！”碧莲想起来了，那些蜘蛛精来不来就露出肚皮，从肚脐眼里往外喷白丝。她带着自己的情绪狠狠地说：“把那些害人的妖精打成肉饼！”孙悟空笑起来，不过这回是调侃的笑：“俺就是把她们碾成粉末，也不能驱走你的心魔啊！”碧莲也笑了：“也是，我现在自己都看着自己别扭，一副泼妇嘴脸，太可悲了！”孙悟空点点头：“明白就行，俺还是觉得以前的你更好，现在这妹子太可怕！其实你也应该像俺对付蜘蛛精一样，把那粘人、烦人、恼人、缠人的蜘蛛丝斩断！”她皱起了眉头：“我的蜘蛛丝是什么呀？”神猴做了个调皮的笑脸：“自己想啊！”他把金箍棒变成绣花针大小收入耳内，一个跟头已经十万八千里之外了，把她留在那里发呆。

碧莲的丈夫出差回来后，她平静地跟他谈了一次，建议分居一段，两人冷静一下，如果不行就离婚算了，反正孩子已经成年，应该能接受。

他们真的就分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两人不但冷静下来了，还发生了点小奇迹，那感觉就像是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对方的优点变得特别珍贵，缺点却似乎不那么昭彰，两人也有了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问题。

丈夫的小情人搬去跟他同居了一段，以前偷偷摸摸的时候整天盼着在一起，现在真整天在一起了矛盾马上暴露了，除了年龄和习惯的鸿沟，其实最根本的是价值观的不同，最后小情人先提出了撤，丈夫也借坡下驴地表示同意，两人和平分手。

碧莲和丈夫当年结婚登记的时候，并不知道那天是西方的情人节，知道后两人特高兴，尤其近些年来，国内的人都过起了洋节，一到情人节就浪漫气氛浓烈，好像是特为他俩造出来的，他们在这一天过结婚纪念日觉得特别好。不过这一年多是战争状态，去年的情人节他们还大吵一架，甚至都忘了还有结婚纪念日这件事了。今年的情人节夜晚却过得很不一般，碧莲做了新发型，穿了新买的缎衣，和西服革履的丈夫在一家雅致的餐厅小包间里对坐，若是外人会以为是相亲，仔细看却能看出他们和谐的“夫妻相”。丈夫端起酒杯，杯中的红酒纯净莹澈，他略有点羞涩地对妻子说：“你知道我不是巧舌如簧的人，说不出太浪漫的话，更不会写首浪漫的诗送给你，但有一句话我愿意重复一百遍：碧莲，咱们还是一起过日子吧！”碧莲也慢慢端起酒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笑靥如花地把酒一饮而尽。她在之后的微醺中，似乎看见孙悟空从他们的头上飞过，穿墙而去，说了句只有她能听见的话：“蜘蛛丝已经没有啦！”她笑出了声：“对呀对呀！”丈夫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你跟谁说话呢？”碧莲没回答，只是给丈夫的酒杯又斟满了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