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逃出传销组织的路上

北京森林

文/漠雨红衣

1、

火车驶入北京时,大地上散射的灯光如同雾气一般飘荡在城市里,映得高楼峻宇一派橘黄。一条条车流汇成长线,纵横切割着大地,远远望去,像是一张稠密的大网。

大网,笼罩着三千一百一十二万人。

章鸣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大城市,迷糊间,仿佛在看一部老科幻电影。他觉得,北京是外星球的都市,庞大、冰冷又陌生。

对座的女孩站在座位上拿行李。绿皮的大箱子放得很高,巍然欲倾,眼见要撞上女孩细瘦的身躯,章鸣便站起来:“我来吧。”

话音未落,女孩已然将箱子举了下来,像抱一只玩具熊般轻松。章鸣的话落了空,心中有种孤魂野鬼般的寂寥。还好女孩对他微笑,他心中感激。

忽然,列车猛地颤栗了一下。章鸣只听到一声惊呼,那女孩崴了脚。

最后还是他搀着女孩,挪到车站外。

“谢谢你啦。”女孩声线细细的:“我叫岳婉,你呢?”章鸣答了。

“回见。”

“回见。”

两个人面对着面,却谁也不走。北京干冷的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

章鸣说:“我,我在等人,你呢?”这话毫无说服力。

“我是在等朋友接我去胜利公司,你要去哪里?”

章鸣笑笑,却不敢说那个“巧”字。他掏出了一张写着公司名称的纸,纯为证明。

女孩突然道:“诶,好巧,我也是这家。”

原来两人都是朋友介绍来北京工作的。

远远有辆私家车,车灯闪了两下,蹿下来一个人。章鸣看清那是陈老板,母亲的老同学,一身西装笔挺,款款走来。

“陈老板!”章鸣点头哈腰。

陈老板笑着打招呼,忽然愣了愣,转眼又在笑。

他们上了车,车汇入了都市大网。章鸣觉得怪怪的,他明明见着老板错愕了一下,为什么呢?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梦里的网也温柔,仿佛仲夏的森林。

这森林里有三千万人,无论你碰见谁,都妙不可言。

2、

车抖一下,章鸣醒了。

岳婉倚着他的肩,他没有推开。岳婉头发漫散,发丝钻到他鼻里作痒。他心惊自己色胆包天。

天黑已久,窗外荒僻之极。但不一会,又出现了楼宇,是个产业园的模样。

“喂!”章鸣从呆滞里惊醒,陈老板在问他话:“是大学生吗?”

章鸣答:“老板,不是的。”

“没事,只要努力,有头脑,什么人都可以发财。”老板白皓的牙明晃晃的。

“都听您的。”章鸣奉承道。

老板便滔滔不绝地说:“1040啊,是国家扶持的项目,最不缺的,就是资本!就是钱!国家投足了钱,就等人来拿。知道雷军吗?大老板,他说:只要站在风口,猪都能飞……”

岳婉醒了,跟着听,他看不清她的神色,怕起来,自己是不是冒犯了她?

他认真听,认真想。未来,挣了大钱,受人尊重。可霎时间,他醒觉自己在想那阵幽幽发香,希望她可以继续来倚他的肩膀。

车停了,为了安全,他们把手机留在车上。

车边是一尊雕塑,很多人,章鸣隐隐听到喊声:“胜利雕像……1040……国家工程!”

陈老板介绍,这塑像是国家为支持1040阳光工程而立的,这产业园新兴而蓬勃……。章鸣鼓起勇气,喊岳婉的名字,她应了一声,章鸣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陈老板问。

岳婉说:“我想试试,你呢?”

章鸣也点点头,老板便说:“你们还只是见习生,需要培训。”

车又开了。身在大网之中,楼宇林立,网就成了森林。

岳婉并没见怪,她在聊她的家乡,江南的水乡。

3、

第三周,章鸣又见到了岳婉。

那时她出门买菜,被两个人挟持。他心急起来,把花盆一推,碎在街上。

岳婉抬起头,看见了二楼露台半枯花丛间的章鸣。他看见她眼里泪花在打旋,可又闪着明丽的光。只来得及对视一眼,他被关了禁闭。

没有食物,没有水,不能休息。

屋里满是标语,地席,成功学的书。他就在里面写计划书,写关于发财的梦。

等再开会时,他被放出来,大声地念计划书。这不容易,你得歇斯底里地喊,心里却时时否认。

他的胃一阵痉挛,疼倒在地。

“他得吃点东西。”有人说,是岳婉。接着有人在喂饭,他感激地睁开眼,却发现给他喂饭的是别人,心中有些失落。

总有人监视,好在他知道了,岳婉也在这个“窝”。

“窝”里分等级,交了钱就是“帅哥\美女”,升一级是“导师”,然后是“老板”,上面还有。工作,就是发展“客户”,每个人只有三个发展名额。

开会时有人问:“这是传销吗?”导师就说:“炒房炒股不都是接手上家、找下家接盘吗?”大家便信服了。

章鸣想不清楚,他只是不信。很快,他和岳婉有了第二次交集。那时她在做饭。他不能问太多,交谈的机会不过擦身而过的几秒。

他问:“嗯?”

她答:“嗯。”

便有无限欢喜。

冥冥之中,他和岳婉产生了某种联系,某种默契。他们更多次地这样对话,他懂她的心意。

章鸣在努力地做到合群,每天要培训,写日记,不谈恋爱、积极进取。章鸣无时无刻都在怕,怕自己真被洗脑了。

不能这样下去。第五周,他悄悄撕下教材里的一角,在上面写一个细细的“逃”字。

他开始寻找机会。

有次开会,大家都围在导师身边,导师在讲发财经。

突然,有人碰了碰他的手,是岳婉挪了过来。她塞给他一张小字条,写着细细的一个“逃”。

人群遮挡着视线,他们隔得很远,心却靠得很近。

“蛮干苦干是傻子,投资理财挣大钱……”导师在喊,风扇在转。

他的汗涔涔地淌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岳婉的手,吓得想要松开,但是岳婉反手扣住了他。

那个晚上,他们都盯着主讲的人,听疯狂的念头,谁也没有看谁。

只是有一度,他们的手拽在一起,藏在人群里,谁也不能看见。

4、

没有办法交流,看管稍松时,也不敢妄动。因为不能保证必然的成功,也不能独自走。

有一日,章鸣找机会,在头顶天花板敲了三下。

凌晨三点,厕所边章鸣见到了岳婉。不能多说,但彼此都有数,一连几晚,都没人发现。他们也知道了,夜里门是锁的。

房间里的呼噜声连成一片了,又是三点。他轻声挪到了厕所边,岳婉也在。

心跳得厉害,他们手拉手,一切仿佛梦境。该怎么办?岳婉仿佛在问他。

章鸣指了指阳台,这几夜下来,似乎只有这个办法。这是二楼,可以试试。

树影幢幢,路灯昏黄。章鸣看了岳婉一眼,他要先去。

他奔着最粗的树枝跳去,双臂大合,成功抱住了它。树枝直拍他的下颚和鼻梁,下滑的摩擦,火辣辣地疼。

他差点脱手,等缓过来,才发现自己抱着树枝,生平从未抱得如此紧。

岳婉急得直颤,他探过身,伸出手,岳婉却犹豫起来。他知道,她担心他的伤。忽然,屋里有动静,有人起夜。

岳婉只好咬牙跳,章鸣一把抓住了她。巨大的坠力,直要把他的胳膊扯断。他只撑了数秒,就松手将岳婉往地上抛去,树叶晃动,岳婉只稍微扭了脚。

章鸣慢慢滑下树来。街道突然开阔,月明如华,两个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彭!漆黑里猛地一响,是花盆碎了。章鸣心头一颤,更多的花盆扔向他们,有人喊:“狗日的!别跑!起来,都起来。”

喊了几声,人声猛地浩荡起来。都醒了。

“捉贼啊!”他们转而喊道,估摸是想起了避嫌。

“跑!”章鸣背起岳婉,往外跑去。

5、

城郊的天空才露微光,街道空旷,对街是大片的荒野。

最早的公交车,也要六点才运行。

章鸣开始感到呼吸急促,感到自己身躯合着岳婉愈发沉重。追击者不知道还有多远。章鸣一横心,便往对街的荒地里跑。

一人高的野草慢慢侵袭着小径和长椅,中心有个湖泊,因而往左右延伸了许多岔路。章鸣没命地往左跑,野草带着露水,往他们的脸上拍打。

岳婉在低声喊:“放我下去,你快走。”却又不敢挣扎怕影响了章鸣奔跑。

他实在累极了,前面的路被荒草和杂石覆盖,更是难走。他把岳婉放在草丛里,这并不是特别的隐蔽,于是他走了出去。

岳婉拉他,他恶狠狠地说:“你要害死我们吗?待会闭嘴!别出来。”

不过几十秒,有两个人追来了。

剩余的人必定是被岔路分散了,章鸣想。他说:“你们放了我吧,岳婉往那边跑的。”他手指着湖对面,“要是我没出去,她就报警,到时候大家都做赔本买卖。”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男子说:“我们也找到她了,回去吧,大家一起发财,我就纳闷了,你们跑什么?”

章鸣张嘴想说放屁,岳婉明明就藏在身后。可这些人不是普通的传销者,他们已经疯了,只盼着发财。的确,发展下家后,你就从受害者,变成了受益者。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一个人可以杀人放火;有百分之一千的利润,一个人可以杀尽六亲。

两个男子手里都拿着小刀。

走不成了。章鸣朝他们猛扑过去,天微微亮,只有小刀泛起白光。章鸣大喝一声,抱住一个男子滚倒,磕碰在石子路上。他周身酸疼,拼尽力气举拳往对方脸上招呼。手仿佛失去了知觉,只是在角力,在挥抡。

腰腹间忽然一亮,火辣辣的,是刀插的疼。

他被掀转开来,男人压在了他身上,掐他的喉。另一个男子在掠阵,提醒男人不要闹出人命。

带走自己,他们就会忽视岳婉。

出人头地?平安喜乐。他忽然懊悔起自己没有最后祝福岳婉一句。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看见一片天空,风吹芦草,影影幢幢,如同森林。他心里在默数:“一、二、三……”

彭!喉咙上的力忽然消了。

彭!他又听到一声响,接着,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

他呛了口水,难受极了,好半天才眼能视物。

一个男人已经倒在一边,另一个男人抬起手臂抵挡着攻击,小刀早被打落了。

岳婉举着一个大铁皮垃圾桶,天神下凡般抡着。男人被打翻在地,很快,血漫出来,彻底昏死过去。

章鸣直看得目瞪口呆,他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有戚戚,一如看穿了自己未来的五十年。

少女背对着他,提着那只沉重的大桶,像是提一只玩具熊般轻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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