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一条路,走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都是磕磕绊绊的,下雨时,总是泥泞的,人走路都嫌费劲,更别提车子了,可是父亲每回出门都是从那条路走。
明明屋后就有一条新修的又宽又大的柏油路,他却依然颠颠簸簸地从那条小道把车开过去。
我坐在车后面,也被颠簸得头昏脑胀,但我和父亲一样,无路如何,还是喜欢这条路的,兴许我们都是念旧的人,还留恋着那时候这条路的热闹着呢。
这是一条不算很长的乡间小路,从家的方向出发,是一个蜿蜒着的斜斜的小坡。路不算很宽,两米的样子。这条路以前只是一道田埂,后来走的人多了,路上的草没了,土也硬了,便成了必经之路。
路中间是黄色的土地,黑色和黄色的石块稀稀落落地在路上露着头。路不是很平坦,四处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车辙的痕迹,但那些痕迹不是一直都在的,若是遇到下雨天,车和人照常经过,等雨停了,路干了,又会是一个全新的布局,以前是低洼的,可能就变成平地,以前是车辙压出的小水沟的,可能就变成了小埂了,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面貌,却总是坑坑洼洼的,满路都是行人的抱怨。
路的两边常年长着密密麻麻参差不齐的野草,春天是新绿色的,在那春意盎然的草丛底下,一排排的黄色蒲公英沿着小路蔓延开去,一朵朵灿烂的,跟太阳似的;到了夏天,狗尾巴长得越发茂盛,越发高了,许多花草被打压了下去,只那又高又瘦的白芷昂首挺立着,骄傲得很,淡紫色的牵牛花也扒拉着白芷花和狗尾巴草延急急忙忙地延伸着,好像天上有什么热闹可看似的;春夏的小路,是充满气息的,若是清晨出门,总会被那又湿又凉的露水打湿衣裳,湿漉漉又清凉的空气里,飘来淡淡青草香。我每回都把手张开,沿着路走着,草上的露水落到手上,又凉又舒服,好像它们给的早安吻一般,但每回打湿了衣袖,总免不了母亲的一顿指责。
到了秋冬季节,小路似乎变得宽了些,只因为两边的草也都黄了,凋零了,两侧的农田便一展无遗,整个村庄也都变得开阔起来。但尽管是冬天,这条路也是十分热闹的,人们依旧畏畏缩缩,颤颤巍巍地在这条路上走着,还未走到上坡,眉毛和睫毛都被染上了霜,那时候,这条路便也变得更悠远了,散不去的寒气与浓雾中,仿佛永远走不到头似的。
小路是被两边的草分割出来的,草两边,就是一块一块的农田。
小路的命运与农田是紧紧绑在一起的。春夏时,小路和农田一样繁盛,只不过路边长的是草,田里是麦苗和水稻;夏天时,两个一块热闹,虫鸣和哇叫,从黄昏一直热闹到凌晨;秋天时,两个一块繁忙,金灿灿的田地里,到处是人和机器。田地里四处散落着各种颜色的麻袋,有的是扁的,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摊在田埂上,有的是装满了粮食,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着大肚皮,三三两两地靠着,躺着,还有的更神气,直接在人的肩头上横躺着。田里一天到晚是机器的声音和农人兴奋的声音。小路上也不闲着,每两三米停着一辆车,有两个轮儿的,有三个轮儿的,四个轮儿的是很少了,就算有也是在地里停着,因为一旦停在路上,路就不通了。若是谁的三轮车堵了路了,被堵那人直接下车骑到那挡路的车上,骂骂咧咧,驾轻就熟地就把车开到地里让出一条道来,小路上的车是极少上锁的,估计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运粮食的车在小路上轰隆隆地开着,路是十分不平坦的,车也就不能开太快,一是不安全,二是怕车上的粮食颠簸着颠簸着就掉了。有的马力不足的三轮车,上坡时后面还要个人撅着屁股得劲推,一个人要是推不动,车就卡在路中间老头喘气似的,无能为力地干响着。直到四面八方的人从步履蹒跚地从地里走来,有的在车屁股后面,有的在侧面,有的直接把司机赶下了车,自己掌控去了,然后车主人便也灰溜溜地加入推着的行列,在一干人齐心协力的吆喝声中,车可算是上了坡,人们又四散开来往各自的农田走去,车主人又重新上了车,心情愉悦地啐了句:这什么叼路?然后驼满粮食的三轮车轰隆隆地消失在另一个下坡。
车来人往的小路也一天到晚地忙着,闹着,等到夜深了,一切都安静了,各种虫子才又叫起来。过了些时日,田地秃了,好像被谁剃了板寸头似的,只剩得那半截又黄又干的秸秆,地里黑色土也露了出来。但是小路是没有秃的,它两边依旧是半人高的草,只不过也是黄色的了。
收割后的田地更广阔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在田地间延伸着,喧闹过后又归于平静,只是农忙过后的小路,愈加凹凸不平了,人们也走得越来越歪歪扭扭,车的速度也更慢了。
小路的命运和我的命运是紧紧联系的,也可以说是和村里的命运紧紧联系的。
我小的时候,它最年轻,早上孩子们去上课时,它便热闹了一阵,孩子的追逐打闹声,奔跑时的脚步声和书包里七里哐啷的碰撞声沿着小路消失在坡的那头;日头西斜时,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由远而近,这小路又热闹起来,单车的铃铛声,大人远远的呼唤声还有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周末时,这路也是热闹的。各个人家的小孩推着自行车,颤颤巍巍地在路上练起自行车来,因为三年级以后,学校搬迁,上学要骑车了。
有的人是第一次骑的,连车都扶不稳,脚还没抬呢车已经要倒了,然后惊恐地大叫一声,怕得直接把车丢了;有的大些得孩子早已经会了,就风风火火地蹬着车,风把额头的头发撩得老高,那一张得意得笑脸就更欢快了,而那些还不会骑或者不敢骑的孩子,站在路边干巴巴地望着,满脸崇拜的神色。
有的家长看不下去,就一手扶着车后座,一手扶着孩子上去:先一只脚踩着慢慢荡几下,熟悉了再两只脚,手扶好了,可别歪,歪田里去把牙磕坏了……
而我,就是那个歪到田里,把牙磕坏了的人。
我学东西是比较快的,所以很快就能脱离大人的掌控,列入那一群得意的孩子当中。我费尽力气地把车蹬上了坡,看着那斜斜的下坡心里就忍不住兴奋,为了让那些人见证我的威风,我还特地喊了一声:看我!
然后在许多人的注视下,我一脚蹬在右边脚踏上,车轮开始转起来后左脚登上左脚踏,因为够不着坐垫,整个人是站在车上的,但是那样也不能影响我的威风,反而站着的时候更加觉得自己威风凛凛起来。风呼呼地吹来,头发,衣衫都被吹乱了,但是心情随着越来越快的车速更加兴奋了。
车飞奔在崎岖的路上,不时地被突起的石头颠簸着,我也随着车身一上一下地颤着,每颤一下我就尖叫一声,不是害怕,是兴奋,是刺激,仿佛自己真成了不得了的英雄似的。
但是好像老天也嫉妒起我的威风来似的,我躲过了无数个阻挡的石头之后,却没有躲过那些深深浅浅的车辙。车轮陷进一道较深的车辙,我若是顺着那车辙过去,倒也能平安无事,可我却下意识地转动着车把想把车轮从那“深渊”中拯救出来,不成想,车没救成,反倒让车轮和辙道两边摩擦着失去了平衡,车直直往右边的田地里倒去,我尖叫一声,也跟着车一起倒在了地里,这一声尖叫,再没有半点威风,全是害怕了。
等我爬起来的时候,车轮还在意犹未尽地转着,可是我已经满口的鲜血,忍着眼泪推了推自己的门牙,门牙已经松松垮垮地挂着了。
弯着腰往田里吐了几口口水后还是满口血,心里惊了一下,有些害怕地扶着车往家里走,这下是不敢再骑了。
到家后低着头往房间钻,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除了门牙,还有一颗前磨牙的牙龈也青了。
为了不讨父母骂,自己偷偷跑去厨房漱了口,一连好几天吃饭都是小心翼翼地用后槽牙咬着,说话时尽量不抬头,就算抬头也是万万不能笑的。
过了些日子,终于藏不住了,母亲问我:门牙呢?
我支支吾吾半天,说:换牙了。
母亲是信的,还嘱咐我换下的牙齿要扔到房顶上,我就把偷偷藏在文具盒里的门牙丢到了房顶上,只听得哐当一声,我的心也就此放下了。
那年夏天过后,小路上一早一晚都是骑单车的声音,从一开始的一惊一乍到后来的轻车熟路,路没有变的,只是我们越长越大,车技越来越溜,本来要一双手扶着的,后来变得一只手也可以,再后来两只手都松掉也可以骑一段路的……
再后来,单车的铃声也少了,嬉笑的声音也少了。
路依旧是不平坦的,两边的草也依旧一年四季地生长着,凋零着,只是路上的车辙少了,面貌变换的频率也低了,屋后那条又平又宽的柏油路热闹起来了,但是再热闹,也及不上那时候的小路热闹,除了不断更新的车辆,那条路常常是十分冷清的。
小路是被抛弃了,只是在农忙时,偶尔再热闹一下,但是那种热闹,也是十分生疏了。
我再回家时,父亲问我,“走哪条路?”
我说,“还是那条吧。”
“不嫌颠?”
“不嫌。”
再嫌,也颠不了几次了。
车经过那座废弃的发电站时,我看到翻新的田地里,用石灰沿着小路洒了一条白色的线,线的端口,插着一只飘扬的小红旗。
父亲说,下次再回来时,就不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