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01
四哥出事了。
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夜，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车辆畅行无阻，飞驰而过。没有人注意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出租车里，一个人倒在驾驶座上。口吐白沫，嘴眼歪斜，呼吸减弱。
幸亏一位好心的乘客，及时发现拨打了急救电话。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脑溢血，需要做开颅手术。
最先赶到的是二哥，他守着监护室的门口。手术通知书，是他签的字。手抖个不停，怎么也划不下最后一笔。兄弟他才46岁啊，他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四哥是个豪爽的东北男人，在家中排行老四，一块干活的司机喜欢喊他一声“四哥。”母亲生他时，四十多岁了，身体不好，四哥没吃上一口奶。家里穷，他没念过几天书。
十几岁，进了矿。十几米的井下，常年不见阳光。人比煤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为了活着，也要默默承受。
快三十岁了，村里的亲戚给他说了门亲。是临县的老姑娘，独生女，家庭条件好，只有一个要求四哥必须上门，当养老女婿。此时，他身强力壮，有模有样，只因家中六个孩子，兄弟四个，拿不出像样的彩礼。
父母没意见，哥几个同意，四哥自己也不反对。择了个良辰吉日，他嫁了过去。婚后，他不再下井，有了份稳定的工作，想着再添个孩子，日子也有了奔头。
一年过去了，媳妇的肚子仍是没有动静，他想带她去医院检查，家人都不同意，怕别人说三道四。四哥心里别扭，日子是自己的，管别人说什么。
有天夜里，他在外面吃饭，回来的有点晚。家里人睡了，只有他的新房里亮着灯，他悄悄打开门，只见媳妇慌忙起身，顺手把什么东西丢到了床下。
他趴在地上，寻找。媳妇拦着不让，他更起疑惑，不顾她的阻拦，执意爬到床下，找到了那个小东西，是一瓶药。打开看看，避孕药。
他的心凉了半截，质问她，为什么？媳妇不回答，趴在床头“呜呜”哭着。他像个困兽，叫着喊着。惊醒了她的父母，赶了过来。
一家人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他强压怒火，等待着他们给自己一个说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终于她母亲开了口，“她不是不想要孩子，是不能要，她有病啊——”
“妈呀，求你别说了——”她哭着求母亲。
四哥疑惑着，父亲走过来，把一袋子药递给他，他拿在手里，仔细一看，心彻底凉透了，她吃得是抑制精神的药啊。
02
四哥坚决要离婚，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他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们哭着求他，他心意已决。
办完手续，他两手空空离开了家。她的病复发了，疯疯癫癫也离家出走了。父母搁下工作，四处寻找她。四哥心里难受，但他不说。
二哥在另一个城市安家了，他也来到这儿。进了工厂，住进了宿舍。三十多岁的人，一无所有，从头再来。
几年后，凭着一身蛮力和聪明好学的头脑，他竟然当上了车间主任。厂里的小姑娘，偷偷帮他洗衣服，给他买东西，一群人闹哄哄的，赶走了他单身宿舍的寂寞。
他看中了一个姑娘，也没念过几天书，连自己的名字写的歪歪扭扭，笨笨地不爱说话。瞅见他看她，脸红红的。他说不清为什么，比她好看的有很多。大概她笑起来的模样，像她。
在外面租了房子，简单操办了一下，他们结婚了。婚后一年，她生了一个胖小子。不再去工厂，在家带孩子，照顾他。
孩子六岁那年，有人找到家里，是他的前妻和母亲。她没变模样，他不知道这些年，她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样的苦，母亲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母女俩看到他，还有这个简陋却美满的家，什么话也没说。她们连口水也没喝，坐了半个时辰，告辞离开。他一个人送她们去车站，帮她们买票，送上车。
临走了，她的母亲忍不住喊一声“四啊，好好活着吧。”
他没敢回头，鼻子酸酸的，泪在眼圈里打转。
03
孩子上三年级了，他们打算买房子，要给他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这个城市的房价一直涨，这几年存下来的钱，仅够首付款。选个小户型，贷了三十万。
买了房子，媳妇重新进厂，俩人一块上班下班，日子过得安稳。才还了几个月的贷款，厂子的外籍老板携款逃回国了，丢下偌大的一个厂和几百号工人，一堆乱摊子。工厂倒闭了，他们只拿到了拖欠的工资，连一分的赔偿金也没有。
四十多岁的人，重新回到社会，他感到惶恐不安。再进厂没技术，拼体力，不比当年。二哥约他一起学驾照，商议着合伙买个出租车。
他硬着头皮报了名，白天学习，晚上跑摩的。城管抓的严，整天跟他们打游击。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危险，但来钱快，投资少。半年后，驾照考下来了，没有一家单位愿意用他。二哥找他，咬咬牙自己买个车吧。
买房时，家底空了。再买车，只有出去借。媳妇娘家几个姊妹在附近，几家拿了个万儿八千的，他又找到原来的同事朋友筹了几次款，有的还答应给高额利息，总算凑够了半个车钱。
他俩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人歇车不闲。开过车的人都知道，一天十几个小时，蜷在小小的座位上，吃饭不定时，来尿了也得憋着。这是个辛苦活，也把命栓在了方向盘上。
四哥吃苦耐劳，服务态度好，积累了不少老主顾。想来买车养房的梦想也不难实现。
04
儿子要考中学了，房贷还了三年，媳妇意外怀孕了。他俩一直盼着再添个女儿，可她来的有点不是时候。如今，房贷车债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再添个孩子，媳妇几年上不了班，生活的重担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太累了。
媳妇说，“别要了，缓两年再说。”他也同意，打算明天去医院。
半夜醒来，他点燃了一支烟，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灯火，怎么也不能心安。早些年，因为那个女人不能生孩子，他离开了家。如今，媳妇有了孩子，因为怕养不了，要丢了她，这是多么伤天害理的事呀。
他打定主意，留下她。“车到山前必有路”，怎么挣不来一口饭给她吃。
第二年春天，孩子出生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爷俩真的有缘，媳妇早不生晚不生，偏偏他要出门了，她肚子痛，把她扶进车里，躺在后座上，他往医院飞奔而去。半路上，羊水破了。紧急之下，他一路按着喇叭，闯了一个红灯，赶到医院。小东西的头露了出来——
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成了他的宝贝女儿。
女儿三岁，四哥查出高血压。医生嘱咐他，少喝酒，别熬夜，尽量少开车，好好休息。他也想歇着，家里的窟窿等着呢。再苦再累，一回家看到女儿的笑脸，也就浑身舒坦了。再愁再难，也烟消云散了。
他以为自己支撑住了，能扛到底，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倒下。而且一病不起，躺在医院，不醒人事。足足一个月，医生说，“手术成功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不会醒来。只有多陪陪他，和他说说话，相信奇迹就会发生了。”
05
他醒来时，一眼看见床前的小姑娘。她还没有床高，拉着他的手，眼里含着泪。他声音嘶哑，低低喊道，“妞妞。”小姑娘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咧开嘴大哭起来，“爸爸，爸爸，你不要死，不要死。”
那一刻，他才知道小小的人儿，心里怀着怎样的恐惧和不安。“爸爸不会死，为了妞妞，也要好好活着。”这是四哥在心里对女儿的承诺。
妞妞踮起脚趴在他的耳边，“妞妞亲亲爸爸，爸爸也要爱爱妞妞。”说完，小嘴贴在他干裂起皮的嘴唇上，软软的亲了一口。四哥的心仿佛化了，他知道这是老天赐给自己最好的礼物。用他的生命去换，他也愿意。
媳妇从外面走进来，见他真的醒了，惊喜地扑了过来。他艰难地抬起胳膊，拿起她的手，送到嘴边，用尽力气狠狠地咬了一口。媳妇哭了，他笑了。
三个月后，他在家人的搀扶下，出院回家。肢体僵硬，吐字不清，他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车开不了，连穿衣吃饭，也困难。白天儿子上学，媳妇上班，家中只有四哥照顾女儿，女儿也陪伴爸爸。
四哥笨拙的炒不熟一个菜，做不好一顿饭。妞妞饿了，哭了。四哥心疼了，也哭。四哥一哭，妞妞不哭了。她用小手帮爸爸擦眼泪，对他笑，自己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呢。
妞妞入学那年，四哥的病情恶化，他患上了尿毒症。一个月多次透析，掏空了他的身体和家中的收入。成绩优秀的儿子，也不得不退学打工，媳妇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原本的圆润和笑容。
她几次提及娘家人来要账，同事朋友也纷纷上门讨债，想把房子卖了。四哥原本不同意，他还想等儿子长大了。后来，实在维持不下去了，房子卖了，车子也抵给了二哥，还完贷款外债，家中还剩下十几万。
没过多久，她提出离婚。四哥心力交瘁，无力挽留。“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当初，自己抛下患病的前妻，如今人家也要离开病重的自己，老天爷真的很公平。
儿子留在他的身边，女儿跟了她。她们回了老家，四哥又住进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老家也没什么人，娘家的亲戚都在这边，娘俩的日子过得艰难，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城市。
女儿进了附近的小学，她回厂上班，只是她不再跟四哥联系。临近春节，二哥偷偷带着妞妞去医院看四哥。
半年未见，女儿长大了，长高了，也更懂事了。四哥瘦了，老了，也更爱哭了。女儿还是看不得他流泪，不停地为他擦眼泪，和小时候一样趴在他的耳边，说:“妞妞亲亲爸爸，爸爸再爱爱妞妞。”
回去的路上，她对二哥说，“二伯，你以后要多带我来看爸爸，我想多爱他一次。”
四哥没有等到，女儿再来爱他一次。几天后，他在医院悄然离世。不再有挣扎，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悲伤哭泣，他笑着走了。因为他心中，盛满了女儿对他深深的爱。
end
（30天微写作，短篇练习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