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伯符啊,你看这万里九州,锦绣河山。放眼望去,竟无一处容身之所。”
那人倚着高台的白玉雕栏,望向远方阴郁的天空,月白色的锦服披在身上,长发被一根素白锦带松松束起。乍看上去,竟像是哪家王府的公子哥。
他身后的男子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玉杯,杯中上好的佳酿随着手的动作摇晃着,不时泼洒出一些来。
“男儿四海为家,哪里有流离一说。”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挥手将杯子抛了出去:“公瑾,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守着东吴,守着天下的。”
那人回头,眼中满是倦意。玉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将他圈在其中。
“我会的。”
白玉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在烽火下闪着血样的赤红。
壹、
曾经的大汉帝国在数百年的征途中,有过长兴鼎盛,有过风雨飘摇,但是,如今的汉朝,让世人惊异,叹惋,愤怒,继而是长久的沉默。因为苍天下一切生灵的悲吼,全部湮没在乱世的烽烟之中,留在耳边的,唯有兵刃相击之声。
自汉和帝起,登基幼帝无力掌权,朝中宦官干政,文武百官或被奸人所害,或告老还乡。昔日繁荣昌盛的大汉,如今早已是败絮其中。
数十年过后,帝国内部被蚕食的溃烂腐败,不复半点当初的风光。
“瑜儿,”周夫人敲敲半掩着的书房门,轻声唤着:“府里来客人了。”
屋内的周瑜闻言,放下手中兔毫,将批注到一半的古籍放到一旁。应了一声,起身出门。
以往府中来了客人,母亲从不打扰自己念书,今日不知谁来了,竟要自己也前去。
当今的世道……他低头想了想,友少敌多啊。
“富春孙家长子孙策拜见夫人。”
周瑜远远的便看到堂中有一少年行礼,不由皱眉,转身欲走。
“嗯?”孙策耳力极好,将数丈之外的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起身转头朗声笑道:“可是周公子来了,为何躲着我走。”
周夫人也笑着说:“瑜儿生性内敛,少与人相交。”
周瑜无奈折返,看着面前的少年郎,不由叹口气:“不知阁下有何贵干,跪登寒舍。”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中早是一清二楚。如今乱世,听闻孙大将军兴兵讨伐董贼,想必是富春无处安身,故来舒城投奔周府的。
想至此,他心中又是一叹,想来府中早已应承了下来,看孙策那架势,早把身家都压在这里了。
“周公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在下不请自来实是失礼,叨扰了。”孙策一拱手,眉目中充满英气“如今家父远征,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瑜儿,府中空宅甚多,人家不远万里来到舒城,还不快些帮客人安置下来。”
周瑜拱手答应,淡淡开口:“烦请阁下随我来,先暂居在南面的空房中吧。”
“承蒙好意。”
狡诈之徒……周瑜抿起唇,他刚刚分明看到那人一闪而过的得意。真是不知父母怎的要答应他们。
“公子与府中家眷先在这里安顿下来可好,虽然破旧了些,却也清净。”
“如此甚好,有劳了。”
周瑜嘴角含着极清淡的笑,语气疏离:“那阁下好生休养,瑜先行告退。”
“慢着。”
话音刚落,一阵风便掠过周瑜的耳旁,耳边传来的呼啸声让他心中一惊。回过神只见孙策手正在他肩头,稳稳的握着一只飞矢。
“舍弟贪玩,惊到公子了。”
周瑜神色转瞬恢复如常,背后的冷箭让他不由重新正视这个在江东横霸一方的孙家。
“在下孙策,字伯符。”孙策手微微发力,短箭轻松的折为两截。“不知公子为何不悦,在下也是久闻舒城周府气魄,才敢试上一试,求得一安身之所。”
“阁下抬举,小小周家,怕是容不下孙将军的虎子。”周瑜不留痕迹的向后退了一步,双眸清亮:“瑜胸无大志,唯想在这乱世苟且一世,护得周家众人安乐无忧,着实是不敢高攀。”
“你在说谎,”孙策笑着说,眼中满是戏谑,他随意的将手中断箭扔在一边,“我听闻舒城有子唤公瑾,文韬武略人中龙凤,却不想,竟是如此鼠辈。”
周瑜听了也不恼,只是淡淡的看着他:“说谎又如何,周家安居数十年,早已在这里扎下了根。纵是我欲一问九州,也要顾及家中父老。”
“难不成……”他话锋一转,难得的凝神看着孙策:“让我像孙大将军一般抛家弃子不成?”
看着周瑜远去的背影,孙策不由笑了出来:“好一个舒城周府,好一个周公瑾。”
贰、
“公瑾啊,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少年时你性格甚是孤傲,我欲栖于舒城,你却是百般不愿。”酒宴之上,早已是东吴主公的孙策满身酒气,醉眼朦胧的看着下位端坐不惊的人:“你说说,我哪里惹到你了。”
“主公可是醉了,公瑾生性温和谦逊,哪里说得上孤傲二字。”座下的鲁肃笑着说,他与周瑜私交甚好,忙打着圆场。
周瑜却是无所谓的笑笑,抬手饮下一杯酒:“那时我还想着是哪里的游手好闲之徒要来打扰我舒城的宁静,自是无意收留。”
“主公与我十六岁相识,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发现伯符是如此记仇之人。”周瑜笑着说,“此番不是迎我的酒宴么,怎的成了鸿门宴?”
“什么鸿门宴,”孙策摇摇晃晃的起身,端着酒杯对台下众人说:“公瑾英俊异才,与孤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先前在丹阳的时候,便是公瑾来为我谋划大事的。论德酬功,在座的可都比不上他。”
众人隐隐觉得酒宴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却都不敢声张。再看周瑜,仍是嘴角噙笑,有一下没一下的随着管弦声击着桌。
还是鲁肃先开了口:“主公英武盖世,又有公瑾兄辅助,定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臣先敬主公一杯,祝主公称霸九州。”
“错了,”默不作声的周瑜突然开口,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放下酒杯,回头看了一眼薄纱后的琴女,不满的摇摇头。
“宫商角徵羽,不过五音,也可弹错?分明是沉郁的徵声,怎出来了慷慨羽声。”
陆逊称赞道:“早便听闻公瑾善音律,不想已是微醺却还能听出弦声之谬。”
“诸位心思在东吴大业上,自然无心留意风月管弦之声。”
方才凝固的气氛似乎已被打破,众人忙着举杯相庆,好不热闹。
孙策一杯杯的饮着酒,金杯酒尽又被斟满,却再未抬头看周瑜一眼。觥筹交错之声在偌大的殿中不断地回响,门外月光洒满清池,夜风轻轻吹开池中明月。
夜渐渐深了,殿内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怎么不加衣,单是一件薄衫怎么成。”身后传来好友关切的问候。
周瑜这才回过神来,回头对上鲁肃关心的眼神:“方才殿内烛火撩人,便想着出来走走,顺便,看看这里……”
“这里……”鲁肃默了一下,随即轻轻说:“是了,那时你刚建功业,便还镇丹杨,也没来得及看吴中一眼。”
周瑜默然,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少年时清亮的眼睛如今却满是倦意。
“伯符待我不薄……”周瑜苦笑道:“是我不适合这里,不适合这个时代。”
鲁肃实在是看不下去好友这副样子,劝道:“你不欠他什么,只要你不想,你们就不是君臣。”
“子敬,”周瑜正色道,一字一句的说:“我答应过他的。”
答应过助他横扫江东,答应过为他镇守后方,答应过帮他完成世人都渴望的——皇图霸业。
乱世烽火后是黎民百姓的流离失所,是贩夫走卒的家破人亡。而烽火燃过的史书上,写的却是英雄美人的流水桃花。
公元201年,建安六年。周瑜娶乔公小女小乔为妻,至此,英雄美人,乱世的基本配置生成。
有时候他是怀念十年前的时光的,那时在家乡没有战乱,没有厮杀。周家家大业大,财力足够府中一众人口在乱世中安安稳稳的生活着。可是,是什么时候自己走到了如今这步……
是当初自己变卖家产领兵助他?还是顺了他的意独守丹杨?亦或是避开袁术只身投靠他?
自己居住在巴丘的这段时日里,一身闲散官职,倒是乐得轻松。只是……
突然听到柔柔的声音响起:“不知周郎在想些什么,神色如此困厄。”
周瑜微微侧头,笑道:“夫人何时到的,我竟是半点未曾发觉。”
“周郎有心事,不知去哪里神游了。”
“当初自己纵横沙场。只觉得劳神费力,想着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卸甲归田。”周瑜负手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墙上的战甲久久的悬挂着,古琴横在地上,一旁是散落的琴谱。
“却不想,如今真的是一身轻松,倒是颇有些怀念。”
小乔浅笑盈盈,跪坐在地上,纤纤十指扫过蚕弦,琴声便如流水般倾泻下来。
一曲过后,她幽幽的叹口气:“周郎是英雄,而英雄需要有一个与之匹配的时代。或许是上天怕你无用武之地,才造就的这战火纷飞的乱世。”
“夫人……”周瑜突然开口,释然的笑道:“我突然知道了,许多事情之所以扰人心神,是因为从第一步的时候就错了。”
“那周郎可曾后悔过。”
“后悔……确实不曾。”
“那便是了,此生百年,未做过让自己后悔之事,便是不辜负一世。”
十年前的舒城,那个月白衣衫的少年静静的伫立着,脚下是折成两截的断箭。从那时起,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担得起后悔两字。
叁、
听闻吴中军队一路横扫九州,颇有问鼎天下之势。
周瑜慢慢饮着盏中清茶,手边的兵书随意的摊在一旁。窗外阵阵鸟鸣传来,一片安详。
“伯符?”隐约中面前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他抬头望去,不由有些惊奇:“吴中出什么事了么?”
面前的人战甲在身,抬手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望向窗外的细柳黄莺,朗声笑道:“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正是一举得胜的好时机,你不在将士身边号令却来这等僻静地方确实不是上策。”周瑜叹口气:“不过也难为你还记得看我。”
“公瑾啊,你还在怪我,”孙策笑着摇摇头,眼中是无法寓名的黯然:“当初我东渡之时,你舍家募兵助我攻下横江、当利,一路势如破竹,那时我便在想,此番恩情,永世不忘。可公瑾,你说的对,权利真的会让人忘了很多事情,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是太晚了。”
周瑜心中一惊,觉得此话甚是诡谲,伸手欲止住他的话。
突然孙策的脸上开始有鲜血冒出,俊朗的脸上飞快的褪去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公瑾啊,我对不住你。此番见你最后一面,唯求你……”孙策的声音已经细微的不像样子:“求你再为我守着东吴,权儿便托付给你了。这样,我走的也能安心一些。”
“伯符!”周瑜大喊一声,猛地从梦中惊起。
帐外却是将士习武之声,混着风声传入他的耳中。可伯符最后的托付还留在耳畔,隐隐让他心中发慌。
“伯符,许久未见你了……”周瑜翻身下床,随手捞了一件战甲披在身上,想要出去看看士兵训练的如何了。
帐帘突然被掀开,一个将士冲了进来,声音颤抖:“将军。主公薨了……”
手下的军队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他踉跄的冲出帐外,飞奔上马。一声凄厉的马嘶过后,只留一阵扬尘在空中飞舞。
一骑绝尘,心中悲切竟比昔日在战场上还要多上数倍。一人一马,耳边风声呼啸,落叶不时掠过耳边。他从未觉得巴丘到吴中的距离有如此之远,一路飞驰才堪堪赶得及丧事。
一进府中,便见白幡翻飞,厅中一众臣子亲眷身着素帛丧服,一脸悲切的跪伏在地。
“伯符……许久不见。”
紧随其后的将士默默地看着自家将军伫立在棺木前, 一身战甲还未来得及卸下,银甲黑棺默然相对,直直逼的人落下泪来。
梦中嘱托犹在耳畔回响,周瑜稳了稳心神,回头看向最前面面色苍白的孙家幼子孙权。那孩子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还未加冠,眉目低垂透着浓厚的哀伤。
伯符……你竟也忍心就这样撒手人寰。他无奈苦笑,你知托幼弟与我,是怜权儿年幼无力,又可知君臣僭越为不忠不义,好一招妙棋。
想至此,周瑜暗暗叹气,命人细细置办后事,自己转身前往后堂。
“周将军……”孙老夫人老泪纵横,“我知你为这东吴付出太多,可权儿年幼,你若不扶持着些,要如何是好啊。你与策儿情同兄弟,这十年来虽是聚少离多,却……”
说着说着老夫人已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有苍老的哭声在空旷的后堂回响。
“是啊……已经十年了。”他双唇紧抿,垂眸看向矮桌上的白玉杯:“夫人,非瑜薄情,只是自古幼帝身后防重臣。如今主公不在,瑜在多言,难免让人生闲。”
“权儿年幼,策儿重伤在床时便念着周将军,望你可以替他料理东吴,策儿临别之愿足见对将军信任之深……”
周瑜长叹一口气,一字一顿的说:“谨遵主公遗愿。”
他突然想起那年大捷,寻阳、江夏、庐陵尽收囊中。高台歌舞过后,他望着远方的烽火,耳中充斥着战场上的厮杀之声。
“公瑾,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守着东吴,守着天下的。”
大概就是那次,诺言许下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已成定局。白玉杯摔成碎片的那一瞬间,面前意气风发的人仿佛变了模样,再也无法和年少时那个跪拜在周府中的少年重合起来。
肆、
江面上似乎还弥散着硝烟过后的烟雾,明月映在水面上,随着粼粼的水光波动,一叶孤舟静静的随着江水流动。
江东的夜晚有着刺骨的寒冷,他随手捞起手边的酒坛,仰头痛饮起来。
几个时辰前那漫江的大火还深深的印在脑海中,他负手而立,在峭壁上观赏着那幅宏大的场面,像极了曾经梦中见过的盛世。
只是这盛世,如今却是一个人的萧瑟繁华。
“江东晚寒,公瑾兄要注意身子。”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即一件貂裘落在身上。
他拍拍身旁的船板,示意孙权坐在身旁。
“一晃竞已这么多年了,”周瑜感叹道,看着一旁的孙权,不禁失笑:“伯符走时你才是个孩子,个头还不及我肩。现在也能护着江东百姓一方净土了,伯符未能完成的心愿,终究是由你做到了。”
“兄长曾经说过,论打仗我不如他,论用人他不如我。”孙权晃晃半空的酒坛,扬手尽数洒在江中。“公瑾兄啊,这江东有一半写的你的功绩。”
周瑜叹口气,摇摇头:“是伯符逼着我替他守着江东啊,你那时年幼本不应有重臣在侧,我却……”
“当年众人欺我年幼,唯公瑾兄以主公之礼待我才让众人信服。”孙权淡淡开口:“公瑾兄与兄长自幼结实,情同兄弟,若是连你都不信,这偌大的江东我还信得过谁。”
“对了,”孙权突然笑出声来:“那年我和兄长徙家周府,兄长说,若是公瑾兄无留意,便要我从背后擦着你的肩射上一箭。”
周瑜一愣,随即勾起唇角,轻声骂道:“狡诈之徒。”
江水无际,月影粼粼,一时间静的听得见风声。
江风猎猎,吹起他单薄的白衣,他站起身来,双唇翕动片刻却终究未曾说出一句话,再回神时,两行清泪已划过脸庞。
天下三分,英雄的背后漫天的称赞敬佩,脚下却是遍地的残骨折戟。
孙权再见到他时,正是一身丧服,满目凄然。那曾被称为国色的美人拥着几个孩子泫然欲泣,古琴和战甲整整齐齐的摆在棺木前,气氛肃穆的压抑。
天妒英才,说的大抵就是如此。孙权勉强敛起悲痛的神情,下令厚葬与巴陵。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些周瑜当年安排自己兄长丧事时的模样,一样的从容不迫,也是一样的满怀悲痛。
世事无常,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皆是早早的退出了这个乱世,拂衣而去,毫无留恋。
那年舒城初见,如今黄泉同归,一眨眼,二十年光阴竟已悄然而过。孙策心心念念着的东吴霸业,终是在周瑜的手下书写了出来。高台之越,终究也落下帷幕。
乱世仍然在继续,白骨一层层的铺满荒蛮战场。
烽烟散尽,青史上写下的是赫赫战功,而那累累白骨却化作青烟,了无音讯。千载过后,无人再斤斤计较是非功过,有的只是那个时代,震撼人心的恢宏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