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峰看着坐在客厅中央搭积木的年幼孙子,再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残酷。

他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气喘吁吁。

没想到,自己只是陪孙子玩了一会儿骑马游戏,就已经累得不行。

岁月在他这个老人身上刻下了太多痕迹,也给了他太多的包袱,使得他现在连个两岁不到的小孩子也背不动了。

窗外传来一阵飞机划空的声音。

李林峰家离飞机场不到两公里,所以总能听到飞机起飞、降落的声音。

湛蓝的天空下,慵懒的白云之间,划过一条略带弧度的白线云;凛冽的破空声以及剁肉馅的声音宛如一支动听的美妙旋律,随着围系围裙的妻子在厨房宛若华尔兹一般的优美身姿……李林峰看了眼挂在墙上的年轻妻子,年纪大把的他,此时竟然像个有委屈说不出的孩子一样,潸然泪下。

他想她了。

这个要强的男人,脸上终于流下了迟到了三十年的眼泪。

三十年前,突如其来的病症带走了年仅三十的妻子的生命。自那以后李林峰拼命工作,为了将家里那对姐弟拉扯大,他无暇顾及悼念、哀思。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想她。

他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在妻子在世的时候多陪陪她,后悔妻子总是对他说想去看看大海,而自己却总是敷衍,直到妻子离世。

他想:明明家附近就是机场……

如今,他终于有时间了。而且还是大把的时间。可是那个等待他创造浪漫的爱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看着那条熟悉的白线云以及划空声,却唯独没了剁肉馅的声音,看不到妻子的身影,这使得他感到万分的空虚。

他摇着蒲扇,望着天空,嘴角流着口水,一遍遍的重复着妻子的名字。

“小雅,小雅啊……”

突然,他感觉好像有人再拽自己的裤腿。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他那两岁不到的小孙子。

不知何时,他已经从客厅爬到了阳台,爬到了李林峰的脚下,争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老泪纵横地李林峰,似乎不懂这个不用工作的老人在为什么而悲伤。

李林峰弯腰一把抱起可爱的小孙子。

他擦干眼泪,指着天上的白云,笑着对他说:

“看到了吗?那是云。”

小孙子有样学样的跟着念:

“云……”

李林峰笑了笑,之后又指着天空。

“那是天。”

“天……”

之后李立峰转过身子,指着挂在墙上年轻的妻子。

“那是奶奶。”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跟着念。

“快叫啊,那是奶奶。”

李林峰看着闭口不言的小孙子有些生气。

小孙子一脸茫然的看着不知为何焦躁不安地李林峰。

“n a i奶,奶奶。”李林峰放慢语速,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结果他却觉得有趣,开始“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看着不知为何开心的小孙子,李林峰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不懂我的悲伤,我不懂你的快乐,或许这就是代沟吧……”

结果小孙子听了,笑得更欢快了。

李林峰看着开心到无以复加的小孙子,脸上渐渐也染上了一层笑意。

他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小孙子的脸蛋,心想:

算了,算了。何必把自己的悲伤,推给下一辈呢。

结果这是,始终安分的小孙子突然扭动身子拼命挣扎。

“怎么了,怎么了?”

李林峰小声地问,可小孙子却毫不理睬,扭动的却越来越用力。

李林峰怕孩子摔在地上,于是立马起身,将挣扎的小孙子放在了客厅铺着的地毯上。

结果刚一落地的小孙子,立马安分了下来。

他一点一点,朝那堆没拼玩的积木爬了过去。

李林峰看着重新回到积木前地小孙子,终于叹了口气。

然而回到阳台藤椅上的李林峰,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就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被挖空了一眼,感到十分空虚。

他被深不见底地空虚搞得十分不安。

他左顾右盼,就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

然而当他再度与墙上年轻的妻子对视时,突然感觉到了钥匙插进钥匙孔一般的安心,那股空虚终于得到了慰藉。

两行热泪再次夺眶而出。

他看着在积木前忙的手忙脚乱的小孙子,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而悲伤。

小孩子想要得到什么就会拼命争取,可成年人却要顾及其他人的感受,拼命束缚自己。

李林峰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他看着墙上的妻子,在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

他要去看海,带着他心爱的妻子一起……

二十年过去了。

当初那个连奶奶都不会叫,在爷爷怀里挣扎着要去玩积木的小孙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成了一名大学生。而那个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带着自己妻子的愿望看一眼大海的李林峰,如今也已风烛残年,老到连嚼大米饭都十分吃力的地步。可他心里依旧埋藏着那个愿望,每当透过照片,看到年轻妻子那温柔的笑容时,他都会双眼泛红。

是的。这个年过八十的老人,他到现在也没有看到大海。

虽然他偶尔会通过孙子发来的照片,看到金色的沙滩、碧海蓝天,可那终究不过是一张照片。

他想看到的,是能听到风,闻到风,以及能触碰到的松软沙滩。

偶尔孙子会寄来一些土产,其中总会带有一两个好看的海螺。

孙子对他说:

“您只要把海螺放在耳边,就能听到海的声音了。”

李林峰照着孙子说的,把海螺放在耳边,却差点一把摔碎了那精美的海螺。

“屁话!都是屁话!把手窝在耳朵上也能听到‘风声’。”

乱发一通脾气后,他总会回到阳台的藤椅上,看着那片熟悉的天空,倾听者起飞、降落的飞机发出的划空声,陷入沉默。

二十年前,当孙子还是只会玩积木的小孩子的时候,李林峰突然下定决心,想要去亲眼看一看妻子想看的大海。

于是他立马拨通子女的电话,想要同他们商量一下这件事,结果就遭到了严厉地拒绝。

“那怎么行?我和孩子他爸工作都忙不过来,您要是出去玩了,孩子怎么办?”大女儿说。

“我就去三天,不多待。这三天你暂时把孩子寄放在托儿所不行吗?就是梅姨那。她小时候照顾过你,和我也是老相识,放得下心。再不济,你们也歇两天嘛。钱也挣得差不多了,就当是给自己放假了。”李林峰低声下气的语气接近祈求。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算照顾过我,不也收钱吗?而且一放就是三天,那得多钱呐!再者说了,梅姨早都退休了。现在那的负责人是梅姨的孩子,你知道我和他们关系不好,还让我把孩子寄放在那,这不扯淡吗?而且钱哪有挣够的时候啊?现在疫情闹得这么严重,不一定哪天就得长期闭店休业。在这之前哪敢休息呀?”

听自己的张新宝这么说,李林峰竟一时无话可说。

他觉得在这节骨眼生,自己这样给她添麻烦确实不应该。

对方见李林峰不说话,也是有些不忍,于是放软了语气劝道:

“爸,您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旅游啊?在家带带孩子,买买菜,没事和楼下那些老头老太太聊聊天,晒晒太阳、喝喝茶不挺好吗?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为的不就是这来之不易的安逸生活吗?这大把年纪您还这等啥呀?而且最近疫情严重……”

“知道了,知道了……那你忙吧,我得给孩子换尿布去了。”说着,不等大女儿把话说完,李林峰“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头看了看小孙子,发现他正对着自己傻笑,于是李林峰朝他做了个鬼脸,把那孩子逗得“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开心的直拍地板,只是没一会儿他就玩腻了鬼脸游戏,转身继续玩他的积木去了。

李林峰看着转过身去的孙子,长叹了一口气。

随后李立峰也再次转身拿起话筒,拨打了小儿子的电话。

结果电话拨通后响了没几声,突然传来一阵机器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李林峰握着话筒,无奈的摇了摇头。

“正在通话中。”

他笑了笑,不明白为什么营业厅要把如此明显的挂断电话解释称“正在通话中”。

他放下电话,打算过一阵再打回去,结果当他刚转身准备离开,身后的电话突然响了。

他立马回到电话旁边,接起一听,是自己的小儿子。

“喂?爸,你这是干嘛呀?我这正忙着呢……”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以及小儿子“嘘”的声音,李林峰立马明白了小儿子所谓的“正忙着”指的是什么。

李林峰的小儿子今年也三十五了,可是至今没有结婚,女朋友倒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对此,李林峰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呃……是爸不对。”说着,李林峰清了清嗓音:“儿呀,爸想出门去看看海,你说这事……”

不等李林峰把话说完,电话里立马传来了表示莫名其妙的声音。

“啊?看海?爸你可别闹了。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呀?现在疫情这么严重,你还要出门旅行,拉倒吧。我劝你呀没事出门,看看家门口的柴河就算了。这时候出去不纯纯给国家添乱吗?到时候要是被谁发到网上,我可和你丢不起这人呐!”

小儿子的语气倒是没有大女儿那般强硬,于是李林峰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忙解释:

“有疫情爸知道。可这都三年了,成天就是封封封,也不见什么效果,倒是一些地区笑话百出,爸也烦了,就想挑个没有疫情的沿海地区,散散心、旅旅游。放心,爸退休前也做过防疫人员,所以不会太不讲情面的。”

电话另一端传来了点烟的声音。

小儿子深吸一口:

“爸,咱别闹了行吗?这疫情反反复复,现在正是爆发期,你挑这时候出门——咱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有毛病吗?”

李林峰一听,顿时大吼道:

“混账!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可能是李林峰的声音太大,吓坏了一旁独自玩耍的小孙子,此时的他坐在地毯上,用写满恐惧的眼神看着李林峰,从哽咽逐渐转变成了嚎啕大哭。

小孙子的哭声通过电话,传到了另一边小儿子的耳朵里。

“你看你还急了?看给我外甥吓得。”说着,叹了一口气,“这样吧,爸。你先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当疫情结束,我亲自带你去玩……”

李林峰不等小儿子把话说完,“砰!”的一声挂了电话。

“王八蛋,还等疫情结束。那时候我还活不活着都是个问题!”他相对着空气大发雷霆,可一旁的小孙子却哭的震天响,无奈他之后把这些话憋到心里,抱起哭闹的孙子,在房间里来回闲逛,边逛边哄。

等他哭累了,渐渐睡着后,李林峰将他轻轻放在摇篮里。

他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小生命,想起了独自抚养儿女的日子。

当时他们说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结果现在……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

李林峰怕小孙子被吵醒,于是立马跑到电话边接起了电话,结果还是小儿子。

“爸,你怎么随随便便挂人电话呢。”

李林峰没好气地说:“你还有什么事吗?”

“您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不最近疫情找不到工作,兜里的钱也快花光了吗,所以……”

“要钱是吧?”

“您给打点喽。”

“打,打个屁!”

李林峰小声骂了一句,随后挂断了电话。

为了防止小儿子再打来,于是他这次连电话线也一同拔了下去。

结果没过一会儿,他的手机又响了。

他本想直接挂断,可是一看打来电话的不是小儿子而是大女儿,于是满怀希望地接起电话,结果电话一接通,对面就没好气地说:

“爸!您那宝贝儿子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说跟您要钱您不给,还挂断电话。”

李林峰听到这话,差点窒息昏死。

他猛吸一口气,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等着大女儿继续说。

“都怪您不停我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惯着他这毛病。现在好了,养出习惯来了。我不管,这是您惯出来的。但我老公说您也不容易,所以这次我们打过去了。说这些倒不是让您把钱不给我们,就是想告诉您,下次再有这事,不要牵扯到我们。因为这是您不听我的话惯出来的毛病。”说完,大女儿不等李林峰说话,便挂断了电话。

李林峰放下手机,坐到客厅沙发上,一边轻轻的推着摇篮,一边看着窗外的蓝天——年过六十的他,此时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了。

唯一能够排解郁闷的,只剩接连的叹气而已……

李林峰孤独的坐在阳台的藤椅上。

今天的天起不怎么好,乌云密布,并不能看到蓝天白云,可他还是愿意坐在这里,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们,看着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可却与二十年前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如果硬是要说,那唯一变动的,就是从封锁,到人人身穿防护服外出。

如今,人们依旧喊着疫情无情人有情的口号,可是不再有人因此受困于家中,而是人人购买一套防护服,外加呼吸面罩。

出门的人,身后都要背着一个大大的氧气罐。企业为了照顾那些体弱的小孩以及年迈的老人,甚至还推出了缩小的儿童款,以及加了力学支架的老人款。

疫情已经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出门前,身前都要挂一张二维码身份卡。只要相关人员一扫码,输入特定的密码便能核实对方的信息。

李林峰坐在阳台藤椅上,就是为了看这些人。

因为这些人身上穿的防护服,与天空的颜色一样,也是白蓝色的。

他想,他也该弄一套老人专用的防护服。

二十年前,因为疫情和孩子他没能去看大海,而现在,疫情就像混沌一样,成了生活中的一种常态,而那个喜怒无常的孩子,如今也成了离家远处的成年人。

现在,是时候兑现二十年前对自己的承诺了——亲自带妻子去见证,那梦寐已久的蔚蓝色大海。

于是他在阳台上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到客厅。

她想拨电话给自己的大女儿,可是却忘了那个始终铭记在心的号码。

直到最后他看到贴在墙上的便利贴,上边标有“大女儿”的一串数字,才得以成功拨通。

电话铃响了几声,大女儿才接起电话。

这说明她也上了年纪了,不再想年轻时那样精力旺盛了。

“喂,爸呀,您这通电话打的正好,现在我们正要去您那呢。”

“啊?你们要来啊?”

“对,正往您那去呐。”

李林峰对着空气连连点头。

“好,好。注意安全。”

之后挂断了电话。

结果到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打电话的目的。

他一边摇头,嘴里念叨自己成了老糊涂,一边坐到沙发上。

他看着挂在墙上的年轻妻子自言自语。

“小雅啊,又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老头子我就像带你去看海的,可是因为疫情耽误了。现在,终于不用顾虑那么多了。可是我呀,也上了岁数了,总是往东往西的。前几天单位老刘家的孩子来看我,听说他现在成了有名的医生,在一家大医院工作,所以我就跟他说我最近总是容易忘事情,很多时候一转头的功夫就给忘了。结果人家小刘说我这是因为上了年纪,是老年人的通病,叫我不用担心。他真是个好孩子呀。其实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其实我这是要得老年痴呆。你还记得吧小雅,我爸就是在这个年纪患上老年痴呆的。在这之前,他就这样。总是往东往西的,平时不爱说话,那一阵话却特别多,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逻辑。说来,当时真是辛苦你了呀,唉……”

李林峰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玄关处传来了敲门声,使得他不得不起身前去开门。

敲门的是李林峰的大女儿和小儿子。

他们一同站在门前,身穿蓝白色的防护服,脸上挂着害人的面具,面具连接着身后的氧气管,两手空空的走进了家里。

“呦,你这打扫的真干净啊。”小儿子摘下面具,一边脱氧气管一边说道。

“说什么呢?咱爸不是一直都很爱干净吗。”大女儿也脱下防护服,将氧气管摆在一旁,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紧接着小儿子也坐了上去。

李林峰看着也过了半百的子女,指着墙上激动地说:

“你们,你们怎么都不跟自己妈打个招呼?”

坐在沙发的二人奇怪的看着父亲,随后不情愿地起身,对着挂在墙上的母亲照片浅浅鞠了一躬,口中念叨:“妈,我回来了。”说完,看向佝偻着站在一旁的李林峰。

李林峰叹了口气,朝他们比了个“坐”的手势。

小儿子坐下后,拿起桌上的橘子,大女儿抓了一把瓜子,李林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问道:

“你们来,是有什么事?”

大女儿磕着瓜子,露出泛黄的牙齿朝李林峰一笑。

“您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吗?”

李林峰咧嘴一笑。

“你们什么样难道我不清楚?别跟我废话,到底有什么事?”

大女儿还想辩解一番,却被一旁的小儿子打断。

“姐,你在爸面前还是收起你那假惺惺的一面吧。”

大女儿听了而很是不开心。

“嘿!你怎么说话呢?你说谁假惺惺的?”

见大女儿被自己一句话急红了脸,他轻蔑一笑。

“霍!这就急了?今天为什么来,你我还有咱爸都心知肚明,你少装那犊子了行吗?打小就看不惯你那假惺惺的嘴脸。”

大女儿狠狠瞪了一眼小儿子。

“呦!你小子还有脸说我。年过半百了都还没个媳妇。怎么?现在还以疫情为借口跟爸要钱呢?我劝你以后少跟爸伸手,那些都是……”

大女儿么有说完,自己把后半段话噎了回去。

这一切都看在小儿子眼里。

他“哎呦呦”的叫着,嘲笑似的说:

“完了吧?说漏嘴了吧?那些都是啥呀?嗯?你是不想说,那些都是你的钱?我告诉你,你少给我做着春秋大梦。咱爸有两个孩子,这钱必须要我一半!”

大女儿听自己的弟弟如此不留情面,也彻底撕破了脸。

“好啊你,事到如今还有脸跟我说什么必须一人一半?你想想,这些年你花了爸多少钱?你算过吗?没有吧?我都帮你记着呢!这些年,你已经把你那一半花完了你知道吗?到现在还敢厚着脸皮来分财产,你是人吗你?”

“你怎么说话呢?你说谁不是人?咱俩是亲姐弟,如果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人!”小儿子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大女儿气的直翻白眼。

“闭嘴!”李林峰一声喝令,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如若在小时候,李林峰像这样大喊一声的话,他们必然会身体一阵,然后听着摇摆坐在沙发上,不再敢大声说话。

而现如今,这招已经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李林峰看着争执不休,甚至就要大打出手的二人,怒气冲冲的起身走到厨房,从碗橱里拿来一个盘子,当着二人的面重重的摔了下去。

听到摔盘子的声音,姐弟二人终于停止了争吵。

他们互相等了对方一眼,随后大女儿喃喃说道:

“您这是干嘛呀,盘子有什么罪过……”

结果她话音刚落,李林峰激动的指着二人大声责骂:

“你们两个混账!听听你们当着你妈的面都说了什么?你们都是父母的亲骨肉,结果现在当着你妈的面,为了那点遗产大打出手……我他妈还没死呢!”

李林峰气的汗毛竖立。

“我当时怎么把你们俩带大的,你们心里没数吗?我又要……”

李林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女儿拦了下来。

“算了算了算了,爸。都陈年旧事了,您现在还拿出来说有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刚才还要与姐姐拼个你死我活的小儿子也连连点头,附和道:

“就是。咱们现在要谈的是正是。您那些钱还有这套房子总不能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呀。您浪漫、您清高,但我们得活着啊。你不把这些说清楚,到时候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不乱了套了吗。还总拿咱妈说是,咱妈都死了多少年了……”

“出去!”李林峰指了指小儿子又指了指家门,“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滚出这个家门。”

“您看您,这说两句实在话咋还急眼了呢。”权衡利弊之后,大女儿也与弟弟站在了统一战线。

李林峰来回看着两个姐弟俩,憋红了眼睛,指着家门大骂道:

“滚!都给我滚!你们两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养条狗都比你们知道感恩!你们两个狼心狗肺、不知廉耻的混账!给我滚,永远滚出这个家门,滚!”

“嘿!我说老爷子,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说归说,你骂这么难听干什么?”说着,小儿子从沙发上站起身,紧接着坐在旁边的大女儿也跟着一同起来。

“滚,滚还不行吗?不让我们踏进这个家门,你看以后谁照顾你。到时候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啊!”大女儿说完,穿上防护服,走了出去。

“就是。反正这房子早晚是……”

“滚!”李林峰大喝着,重重关上了门。

送走这对姐弟后,他神情恍惚的坐到沙发上。

他看着挂在墙上偏着头,露出温柔笑容的妻子,缓缓张开颤抖的嘴巴:

“小雅啊……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都是贴骨贴肉的孩子,被咱们捧在掌心里的宝,现在怎么成了最大的仇家了?小雅啊……你说,是我哪做错了吗?是我的错吗?小雅啊……小雅……”

李林峰坐在沙发上,看着年轻妻子的照片,拍着胸脯,“哎呀呀”得叹息不止。

妻子死后,他一个人照固这对姐弟这么多年,心里的那杆秤从没偏过。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向来一视同仁。为了淡化他们对金钱的看法,他对姐弟俩从不吝啬,为的就是他们能多注重人情,可是最终结果却与他期盼的正相反。

他想不通,即使想破脑袋,他也想不通两个孩子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李林峰闷得透不过气,于是又回到了阳台。

他躺在躺椅上,看着天上的乌云。

他看到两朵洁白的云,在接触乌云后,渐渐被同化,最终变黑、变灰,成了乌云的一部分。

李林峰看着那两多被同化的乌云,想了良久,最终叹出一口气。

于是他又从藤椅上下来,回到卧室从衣柜里拿出外套,穿好后戴上钱包以及挂在墙上的照片,还有一个大背包,来到了家楼下的ATM机。

他将存有所有积蓄得银行卡塞进机器里,将卡里所有的钱都取出来,塞到了背包里。

或许是机器里太久没有填充人民币的缘故,他找了将近五台机器才彻底将卡里的那点钱取出来。

路上,那些身穿防护服的行人无不看着这个毫不设防得老人。

而对于李林峰来说,放不放护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背着那些钱,气喘吁吁的回去,露过家门时却没有回家,而是顺着楼梯,径直爬到了楼顶。

他推开天台得铁门,一步步走向边缘。

他靠在把手上,吹着凉风,看了看楼下来来往往,如蝼蚁一般渺小的路人,又抬头看了看罩在人们头上的乌云。

李林峰心想:乌云之上,便是蔚蓝的天空。可是那些生活在地面的人,他们永远也看不到这番美丽的景象。因为只有那些出生便口含金钥匙,站在顶峰的人,抑或是像自己这样,被逼到天台的人,才能看到被乌云遮挡的美景。

他默默掏出妻子的照片,将它放在护栏上,随后像曾经搂着妻子那样搂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蔚蓝的天,之后他弯腰,从背包里拿出一沓钱,对着照片中的妻子温柔一笑。

“你看我,都老成这样了,可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我带你去看海吧,好吗?”说着,他一把将手里的钞票跑了出去。

鲜红的钞票普在空中,翻涌、飘落,宛若一片潮起潮落的浪花。

楼下,身穿蓝白防护服的人们慢慢聚集。

他们一边喊着“下钱啦,下钱啦。”一边你争我抢,弯腰见着掉在地上的纸币。

李林峰一边大把大把的洒着钞票,一边搂着照片看向地面。

他看到一个个小蓝点聚集在一起,逐渐成了一片泛着浪花的汪洋大海。

当他把最后一把钞票撒出去以后,一脸心满意足的看向照片中的妻子。

“怎么样?漂亮吧。”

照片中的妻子依旧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面对那逐渐壮大的蓝白色,她微微偏着脑袋,仿佛是搞不清状况的孩子,显露出一丝疑惑……

阴云密布的小区突然下起了钱雨。

早已习惯了疫情的人们穿着防护服,一边嚷嚷着,一边弯腰,低头捡着免费的钱币。

人群中,只有一个孩子傻傻的望着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大人。

他面无表情,看着那些陷入疯狂的人们,缓缓抬头。

他看到那些在空中翻涌的一张张钞票,宛若葬礼上飘荡着的白色纸钱。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从另一边快速坠落,可是没有人发现他,除了那个孩子。

因为其他人,他们正忙着低头捡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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